颜子俊已顾不上对步璃的慌乱有所回应,他此时头脑一片空白,只因他想起了褚九殷那日离去前对他说的话。 第 45 章 此时已至深秋,自子夜始,沙阳堡城内寒风呼啸,至黎明时分,西北风方停,只是漫天雾气腾腾,十步不见人影。 颜子俊在柴家住的,是西边的那间厢房,因外头风口处竖了道囤墙,这里与别处相比,风反倒小的多,偶尔有失了劲道的北风刮过,也只留下簌簌的呜咽之声。 西厢房内,被褥被齐整地叠放在床上,屋里只有一盏如豆的孤灯亮着。此时已近四更天,颜子俊仍和衣未眠,在桌前执笔写着书信。 少顷,他将笔搁至一旁,朝着纸上尚未洇干的墨迹吹了吹气,直到干了八九分,才将那张薄纸折好,塞进了信封。 他此时已是身无长物,待一切准备就绪,他穿好自己的那件半旧棉衣,又戴上老柴送与他的毡帽,起身就出了院门。 不是他想这样不辞而别,而是接连发生的事,不得不让颜子俊警醒,他做不到因为自己,去连累无辜的柴家父女。 颜子俊独自走入大雾,身处其中,混沌一片。常走的这条小巷,连邻家的房舍都不大看的清楚,到了街上,雾气就更大了,先是一缕缕飘过,再是一团团流去,使眼前的长街也变得模模糊糊,一片昏暗。 他在街上疾行了一阵,故意将头上的毡帽摘下,好让冷风吹凉他过热的头脑,最后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向尚沉浸在晨雾里的城门口走去。 这沙阳堡显然已是呆不得了,颜子俊昨夜便已拿定了主意,想先去临近的通城躲避段时日。故今早城门一开,他便跟着一队商旅出了城。 颜子俊昨夜细细算过,加上未花出去的,还有老邓头给的工钱,自己手上还有几吊钱。他粗略数过后,便将这点子体己用麻布裹了,掖进了怀中藏好。 今时比不得往日,银钱虽少,也是救命的好东西,他可得小心保管好才是! 出城之后,颜子俊便一路向东,朝着通城方向行去。 此时又距出城之时过了两个时辰,他为了省钱,自是不舍得雇辆车子去的,这一路徒步走来,到了这会儿,已是又饥又渴。 眼前时近正午,雾气早已消散,颜子俊眼见就要拐到大路上去,恰好不远处有一小小茶摊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茶摊布置的十分简单,不过是置了两张小小方桌,几条长凳,长杆上挑着一张用粗布制成的茶幌,上头潦草地写了个“茶”字。 看摊子的是个老头,颜子俊看他身形高挑,却是极瘦,加之穿了身青灰色的旧棉衣,显得浑身更是不剩几两肉,两侧黧黑的面颊凹陷,但一对小眼睛却明亮的很。 颜子俊上前拱了拱手,道:“老人家,路上走的渴了,您可有茶水卖我一碗?” 老头正拿火钳子捅着炉子里的煤球儿,他抬头瞅了颜子俊一眼,回道:“有的,等我烧好了水,你先坐那吧。” 颜子俊点头,在小桌前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等火苗渐旺,热水不一会儿就烧好了,老人家拎着个大茶壶,往颜子俊眼前摆了个粗碗,举着开水往碗里倒去。 “都快晌午了,小哥儿可吃了饭没有?” 老人往碗里添着水,还时不时地往颜子俊脸上乜上一眼,险些沏的碗里的茶汤溢了出来。 “没呢,我是早晨出的城,到了这会儿确实饿了,老伯这里除了热茶,可还有茶果子卖我?” 老人尴尬笑道:“我这茶摊摆在郊外,往来皆是些做小买卖的,或是上山砍柴的樵子,哪里有小哥儿说的那些精细吃食……” 颜子俊见他这里简陋的很,确实没什么好吃的可卖,他了然地点了点头,又将碗里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 “我这里没有你说的那个,却还有些别的吃的。” 颜子俊此时已饿的前心贴后心,这茶水喝的再多也顶不了饱,一听有吃的东西,不觉眼睛骤然一亮。 “我儿子挑着担子去城里卖炊饼去了,看这日头,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我上路上去迎迎他,小哥儿若是耐的住性子等着,我回来卖几个炊饼给你。” 颜子俊忙起身道谢,又向老人询问了价钱。 老人只说是一文钱一个,又看他孤身在外,人生的单薄秀气,连带这碗茶水,也不算价钱了,只管解他口渴便是。 见这荒山野岭,也能遇见这等好人家,颜子俊心中温暖,对着老人又是连连道谢。 “那成了,哥儿暂且在这里等候,我这就去看看他人回来了没有?” 老人说完,便拄着拐杖,慢悠悠地朝着远处小路上行去。 颜子俊既捧着热茶,便不急着上路,他往碗里又添了些水,就规规矩矩地在小摊前坐等老人家回来。 约么过了三刻,颜子俊正折腕拄着太阳穴昏昏欲睡,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吓的他当场就打了个激灵。 “你,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颜子俊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眼见身后有一小眼睛的粗糙汉子,正用粗麻绳像捆粽子似的,将他摁着绑了个结实,颜子俊不解其意,连声问道:“这是做什么?我怎么你们了,你们莫非是要抢钱不成?” 那瘦的跟鱼鹰似的老头,就站在颜子俊跟前,他见人被扎的结结实实的,便以为到手的鸭子是怎么也飞不得了,一高兴,连拐杖也甩到了一边,连着嘎嘎笑了三声。 “你个刁奴还不知道呢吧?城里一早就张了榜了,人家张大户愿出一百两金子抓你回去,啧啧,一百两啊!金子!你是干什么伤天害理事了?咋那么值钱?” 老人虽瘦,他儿子却不瘦,相反还壮实的很。他捆颜子俊的手法,跟捆牲口的一样,那叫一个扎实牢靠,任凭颜子俊扭断了手,也是挣不松半点。 “跟他废话些什么?”那老头小眼睛一阵滴溜溜得乱转,“老天爷保佑,给咱爷俩儿从天上掉了个这么大的金元宝,这真是天降的福气啊!” 他干枯的跟鸡爪子似的手劲力十足,在他儿子背上猛拍了一把,又道:“还不赶紧给他塞车上去,咱这就上张老爷家领赏钱去!” 他儿子一迭地点头,黝黑的脸上一直憨笑着,他把颜子俊提溜起来,一把就给扔到了放杂物的牛车上。 “得嘞,咱这就去!” 壮汉将手中长鞭挥的“啪啪”作响,一个劲儿的直往牛身上赶去,老牛吃痛,却也是年岁大了,只“哞哞”叫了两声,还是托着老迈的步伐,拉着那辆吱吱嘎嘎的破车,向着城里走去。 一进沙阳堡,这父子俩按着告示上所述的地址一路寻了过去,只是到了地方,才知现实与想象的不同。 那张大善人的家门口,已经被押解“颜子俊”归案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啊,爹,这是咋了?这些人连推带搡地抓人过来,都是干啥的?” “都是来领赏的。”排在前头的人回首,向他解释道,“就是不知哪个才是张家要找的人?” 那鱼鹰似的瘦老头反问道:“他们张家要抓的逃奴一共几个?” 那人又道:“还能几个,就一个!这要是再多抓几个,就更热闹了,一个就值黄金百两,再多几个还了得?也不知这张老爷是什么来头?” 这几人一边儿排队,一边儿胡吹乱侃,方才一席话,却还是让颜子俊听到了耳朵里。 张老爷,什么张老爷? 若说他能得罪的,也只褚九殷一个,哪里来的这么号人? 就是脑筋糊涂,仅凭着直觉,颜子俊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他在这沙阳堡呆的时日不短,从未听说过城中有什么张姓人家这样财大气粗,为着一个逃奴,肯费这样大的力气,明摆的就是内有隐情。 只是主家不曾报官,只张榜悬赏,全当私事处理,寻常百姓又只重眼前利益,为着这百两黄金,哪里还管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颜子俊口中被塞的严实,支吾着发不出个完整声调,但他心里明白的很,整件事明摆着就是冲他来的! 自知灾祸临头,却难逃脱,颜子俊索性将眼一闭,想着他们待会儿将他扭送进去也好,他也好见识见识,这张大善人倒是个什么嘴脸! 他正想着,不想那对儿缺德父子不知听谁说了句什么,突然哀叫了一嗓子,那干巴老头走上前来,直拿指头笔着颜子俊的脸,一个劲儿的骂“扫把星”。 颜子俊也是奇了,自己好端端的赶路,你家却是见财起意,不容分说就把人给擒了过来,到头来还要反咬一口,辱骂受害人,这是哪儿的道理? “爹,人家张老爷既已逮着人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趁这日头还足,回去再支会儿摊子,兴许还能多赚几个钱。” “走走走,前边儿的都散了,咱爷俩儿还在这傻乎乎杵着,是喝西北风啊?”老汉气恨不已,似泄愤一般,拿拐杖往车板子上狠狠砸了过去。 他儿子朝颜子俊努了努嘴,问道:“那他咋办?” “啥咋办?”老汉一跺脚,骂道,“把这个扫把星解了,就给他扔这儿,还指望带回去不成?” “哦哦哦,是,爹!”那糙汉虽壮实,却很怕他老爹,听他父亲骂他,赶忙将颜子俊松了绑,将他一脚从车上踹了下来。 待二人悻悻离去,颜子俊从地上爬起,立即躲到了街旁的角落里,他边揉着酸胀的臂膀,边小心窥探着街上的动静。 过了半晌,见街上人来人往,有人说起此事时,他才搞明白了状况。 原是捉拿“颜子俊”的人太多,只要是长得略像些的外乡人,就都让人给抓了过来,堵的张家大宅的门口都快挤不下了,而这其中有多少是来坑蒙拐骗的,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不知是谁又拿错了“颜子俊”,心里气不过,便派人往街上放出消息,就说那刁奴颜子俊被抓住了,张家老爷言信行果,已将那百两金子的赏钱与了送人过来的那家人。 众人一听钱没了,顿时没了兴致,大半人都是人云亦云,根本不去深究传言的真假,方才张家门口还熙熙攘攘,乱作一团,不过片刻工夫,这群人便都做了鸟兽散去。 那爷俩为了钱简直丧心病狂,不动脑筋,又耐不住性子,便是金元宝砸到了他们脚下,也没命去捡,费劲巴拉了半天,又轻而易举地将他放了。 颜子俊双手合十,心头默念:神仙保佑,助我逃过此劫! 他眼下重获自由,心头却是涨了教训,可不敢再轻信于人了。 在街头略做停顿后,颜子俊将毡帽尽力拉低了些,不过多久,就在街上寻了辆马车,问好了价钱,他便直接上了车,躲进了车厢里。 好钢用在刀刃上,该出钱时就出钱! 颜子俊心想,眼下重赏仍在,赶不好还有无良之辈指望着自己发财,若今日之事再遭上一回,可不敢保证他还能有这次的运气。既已下了决心去通城,一路上能少跟人照面就少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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