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派忙忙碌碌当中,回安庆典终于到了。 *—*—* 回安庆典,是巫夷最神圣最隆重的一个节日,也是一个宗教意味颇为浓厚的节日。 整个回安庆典历时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三天五天,而是整整一个月,跨越整个收获季,要到回安日之后才会结束。 不同的地区,收获的时节会有所不同,所以回安庆典的开始之日也是各不相同。在朗阿刀莱这一带,每年的九月中旬,总会有几个月色清朗的明月夜,是以每年年初的时候,神庙即会用占卜的方式挑出九月中的某个日子作为本年度回安庆典的开始之日。 回安庆典起始的第一个清晨,寨子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聚到祖屋对神祭拜,感谢朗玛神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保佑夷家人,并且邀请朗玛神到夷家的山寨来做客。接下去的十几二十天,是秋收的大日子,乡民们白天忙着收获一年的辛苦劳作,夜里则要举行简短的祭拜仪式,祈求整个秋收时节无风无雨、无病无灾。 待到收割完毕,夷家人即会开启祭坛正式迎接朗玛神,这一天,就是著名的“秋祭天”。 秋祭天可说是整个回安庆典的“转折点”。秋祭天之前,人人都忙到两脚朝天;秋祭天过后,新粮入仓,该是欢笑庆丰收了。 所以,秋祭天之后紧接着就是一连数日的欢宴,感谢朗玛神赐予夷家人好收成,这期间年轻人会成群结队地进山,阿哥围猎,阿朵拣秋,天天都有收获,是一年当中最为欢喜的日子。 待到下一个明月夜,夷家人又会隆重无比地送走他们的至尊神,不过这一天不叫送神日,因为这里的人们相信朗玛神只是身体回到他在天上的宫殿,而他的灵魂还有他的巫力都会一直留连于巫夷的山山水水,他会一直关注一直守护他的子民……所以这一天,被称作“回安日”,也是回安庆典的最后一天。 是以整个回安庆典虽然历时一个月,真正热闹的却仅只限于“秋祭天”之后的十来天,虽不若赶山会热闹,却自有一种欢庆丰收的喜庆氛围,全寨子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对歌欢舞……当然烤肉也非常好吃。 不过今年的那些个欢喜都是别人的,阿苏一家子正在焦头烂额地收拾归整,只因回安日一过,他们就要搬家。 秋粮好办,还没入仓就直接送进了别个家的院子——带着这些个粮食搬家着实是不方便,正好巫力司每年都要发放粮食给巫士家人,他们直接把粮食给寨子里的巫士人家,到了乌衣寨再去神庙领取新粮,两边都省了运送。 家里的大物件也都有了交待。四亩上田和五亩中田交给了阿爸的几个好兄弟,当然是没有地租一说,也亏得如今有了水车,他们自觉种的过来全都一口应下。下田就由它去,谁种都可以,没人种就由它荒着。小牛和猎狗全部带走,其余家禽则一只不剩全都下锅变成了吃食,能换银钱就换银钱,换不成银钱就进自家肚子。而木楼连带吃食生意,却是交给了跟阿妈很亲厚的一个好姐妹,正好她家阿朵快要出嫁了,打算让女婿搬来朗阿,也不用另起木楼。 田地还好说,朗阿的地不值钱,没可能卖掉,白给人种总比任其荒芜要好。但阿苏南没想到阿爸弄个大方,赚钱的吃食生意也是说送人就送人,就连阿妈,虽然满脸都是肉痛,从头到尾却都没有出声反对。 阿苏阿爸谆谆教诲家里几个小辈:“物事是死的,人是活的,田地和木楼我们都带不走,留给别人还可以留下一个念想,以后四邻八舍提起我们阿苏家,都会竖起大姆指说一声有情义。你们也要学着待人处事,遇上好事的时候可不能只顾着自己家……” 阿妈笑着拆台:“也不知夜里长吁短叹直呼舍不得的是谁家阿爸?” 阿爸连忙正色,维护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无上尊严:“别听你们阿妈讲瞎话,田地有些是你们阿公留下的,有些是阿爸自己开的,这栋木楼也是我跟你们阿妈一手一脚盖起来的,阿爸又不是铁石心肠,哪能说舍就舍。” 阿朵插嘴:“可是吃食生意呢?那些个吃食方子传出去好可惜。” 阿爸嘿嘿一笑:“吃食方子到了谁家都不可能轻易传出去。再说我们以后是在乌衣寨开食坊,不碍事的。” 阿苏南:“可是,若是你们以后要回到寨子里住呢?” “傻崽喔,”阿妈把幼子笼进怀里,揉揉他的小脑袋,“阿爸阿妈要跟你们去乌衣寨住上十年,看我们都多大岁数了,十年后还能做的动?你们兄弟俩以后也不会指望这些个吃食田地谋生计,留着也是无用。只是我和你们阿爸都舍不得这栋木楼,舍不得我们的寨子,这才没有直接送人……唉,我们都是在这里长大的了,想着好难受……” 感情阿妈他们还都以为活到四十岁就到头了啊?! 阿苏南连忙拍起阿妈肩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的错误观念:“阿妈,十年以后你和阿爸都还年轻呢,你们肯定都可以下地的,一定要相信我。不过木楼舍了就舍了,我们很快就要有新家了,以后我和阿哥还会给你们盖一座老大老大的木楼,舍得舍得,要舍才有得嘛!” 一屋子人都被他一本正经的童言童语给逗笑了。 …… 木楼和田地都有了着落,可除开木楼田地,家里的各种家拾也是不少,阿爸阿妈没一样舍得送人,若不是家里只有一头牛,还是一头小牛,拉不动太多物事,估计整个家拾一样不少全都得搬走。 小牛犊子已经有了名字,就叫阿牛,不用说了,肯定又是阿苏南的手笔。 刚开始阿爸阿妈因为阿牛很是发了一阵愁,去乌衣寨的路上有索道,人可以滑过去,猎狗聪明估计也过的去,但是让一头从来都没有见过世面的小牛去过索道?你要让它弄个过去? 有心把它卖掉吧,可左近几个寨子统共也就那几户人家拿得出银钱,出价低到让人无法忍受……幸好后来听说所有的巫士巫童都要一起上路,而且阿苏措他们的新任讲员,也即是诺阿亚的阿爸依速少君,也会一路同行,两个人这才不发愁了,在他们的认知当中,大概是觉着巫士大人无所不能吧。 忙忙碌碌中,秋祭天到了。 秋祭天,是山里人最为欢喜的日子,因为这一天的到来,标志着秋收的结束,也标志着一年辛苦的结束。从这一天开始,夷家人才算是真正放下田里的农事,安安生生等待过冬,期待来年春天的到来。 不过很多夷家人所不知道的是,秋祭天,也是一年当中巫力最为浓厚的日子,而阿苏南,他就非常幸运地降生于这一天。 秋祭天这天一大早,托小寿星的福,全家人都吃了寿辰才能吃到的鸡蛋面皮甜汤,然后,忙碌的一天开始了——今天是伊落和他的小队呆在朗阿的最后一天,已经预订好吃食,要过来耗上大半天;今天,也是阿苏家吃食买卖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他们家的食馆就要易主了。 如今食馆这边早已经不需要阿苏南操心,他肚子里的那点存货早就被掏干净了,而且现在家里也不缺人手,除开阿爸阿妈阿朵,还有专门过来学手艺的,也就是阿妈好姐妹的那一家子,一个个干劲儿大着呢。 不过小朋友今天也是不得闲,他整个上午都要呆在晒场,专心排演祭天礼,他在里面扮演十三月童当中的九月童,半点都不能出差错呢。 正午将至,排演完毕,阿苏南往家走,其他人却是在往晒场上汇聚,只因日正当午的那一刻,晒场将变成处罚所场,处罚对像,正是朗阿蛮和他的熊崽伙伴们。 其实对他们的处罚早在一个多月以前就出来了。朗阿蛮是巫童,不归寨子管,寨子只处罚了其他几个伢崽,全都是鞭刑,一人一鞭。 不知情的人可能以为挨上一鞭子没啥了不起的,痛上两三天就完了,但是,鞭刑在巫夷是重刑,鞭子是特制的,一鞭子下去说皮开肉绽都是轻的,就算是最强壮的男人,也没听说有谁挺过五鞭子的——五鞭就可以抽死人,而这几个伢崽,最大的也不过九岁,这一鞭子下去,不在床上趴上一个月都别想下床,会不会留下隐疾还要另说! 所以,处罚一出来,哪怕主事阿叔一再强调说行刑者会掌控好力道,绝对不会留下暗伤,也是把家长们吓坏了。就连阿苏南,都是先找先生,后找主事阿叔,最后还找到栎侍者,表示坚决不同意,他宁肯让几个熊孩子为他家做工,以工代刑,也不愿意看到他们挨上这一鞭子——他可不认为自己的神经弄个坚韧,即便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小孩子在自己面前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也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后来,栎侍者和依束镜私下里跟朗阿蛮还有铁匠夫妇谈了一次,具体讲了些啥无从得知,但处罚却是改了:其他伢崽全都以工代刑,帮阿苏家背水浇田并收割,要做上整整十五天工,且不得偷懒,才可以免除鞭刑。而朗阿蛮,却必须要承受两鞭子鞭刑,一鞭是为他自己的过错,另外一鞭,则是为其他小伢崽代为受罚。 做啥就他一个人要挨鞭子? 依束镜对“巫童蒙学”的全体学员是这样解释的:“因为他是巫士,是巫士,就必须要担负起更多的责任,是巫士,一旦犯错,也必然要承受比别人更加严苛的责罚!” 不错,朗阿蛮如今已经是巫士了,在他第二次被阿苏南从死神手里抢夺回来之后,血脉潜质提升至三阶,也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伊落跟阿苏南讲,说专门挑在秋祭天的正午时刻执行鞭刑,也是用心良苦,因为这一天的这一刻,巫力最是浓厚,巫士的血肉之力也是最为强悍,鞭子抽他身上,疼痛不会减少,但伤害会比普通人轻很多,肯定不会留下内伤,他受得住。 这下子阿苏南是真的没辙了。 而原本作为受害者,按照惯例他是必须在场的,但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好处,他拉下脸找伊落又蹦又跳地闹了一回,伊落只好去找栎侍者和依束镜,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七岁以上的伢崽都必须参加,但特许他例外,理由是他身上有伤,不宜过度惊吓。 不用亲眼目击血淋淋的那一刻,阿苏南逃过一劫,却也不觉着又多轻松,或者巫夷的生存环境不容许把男孩子养的太过柔软,但他还是无法接受这种粗暴简单的教养方式。无计可施之下,决定吃了午饭就赶紧睡觉,最好一觉睡到晚饭时间,今晚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 整个下午于忙碌暄闹之中一晃而过,待到月上树梢,随着祖屋那边三声钟鸣,秋祭天正式开始。 今夜,天空蓝的如同一整块深蓝色的宝石,月亮升到半空,玉盘样镶嵌于蓝宝石当中,洒下丝丝缕缕的银色光亮。 月光之下,晒场之上,十三个伢崽尤如十三个精灵,在全寨人的热切注视下,穿着月白衣衫,戴上各种面具,踩着鼓点一路跳上祭台,跳过一圈“迎送巫舞”之后在祭台前面一字排开,跪坐于台上──这十三个孩子代表着一年当中的十三个月份,他们饰演的是十三月童,也是神祗的十三仆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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