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长廊中白面细眉的笔仙还在言笑晏晏,另一头林祈云却仿佛陷入了万里寒潭,一双桃花眼死死盯着他,墨黑的瞳里一片冰凉。他脑袋里恍惚间闪过一些念头,看清这些念头的瞬间,整个灵魂“轰”的一声炸响,如同针刺贯穿太阳穴! 那是痛心彻骨的疼,让他即刻惊叫一声,紧闭上眼,再冷汗淋漓地睁眼时,眼前白玉长廊依旧,少年相谈依旧,角度却变了。 他像灵魂出窍般游离在众人之外,看见了白衣金纹,年少苍白的自己。 林祈云喘着气看自己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沉入了幻象,与记忆中的自己融为了一体,从旁观者转向了亲历者,跟那些经历过却忘却的过往同悲同喜,同爱同恨。 被遗忘的情绪余韵还翻涌在他胸腔中,林祈云眼眶微红,捏紧了靠在他手掌的微命,而后缓缓转头朝长廊上的人看去。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哪里不对。 他跟褚白怎么会是这个时候相识? 诗书万古继世,朱笔写画天下的白家笔仙该出现在桂花载酒时,在他记忆里与他们年少相伴成长,与他们共酒天涯,少年同游天下…… 怎么会是这个时候相识? 是哪里……有误? 为什么关于笔仙的记忆也会出错? 林祈云心中浮现一个他不愿相信的猜想。他步步挪动到了记忆中的笔仙面前,目光黏在笔仙那张熟悉的脸,才发现他天生一双招财猫似的笑眼,也跟招财猫一般,笑意都到不了眼底,真情俱为假象,弧度都像是被人捏造。 好笑的很。 林祈云提起嘴角,他知道他听不到,知道眼前记忆都是幻象,却还是跟像平常一般开了口:“褚白。” 笔仙转过了脸,啪的一声展开了扇子遮住下半张脸,扇面笔意风流。 像是在故意躲着他一般。 “……”林祈云苦笑了一声,敛下眸,微命剑瞬间爆开灵力气流,将周身幻境情景扫得如水波般荡漾,好一会才稳定下来,继续在林祈云面前流淌。 而林祈云红着眼,再抬眸时已经面无表情。 那些因信任而忽视的疑点全都重新明晃晃摆在了眼前。 从大选开始。 他是幻象的缔造者,大选阵法,封印,每一处都要在笔仙眼皮底下过,由他定下。若论偷梁换柱,暗中手脚,任何人都不比褚白都轻而易举。 可他们信他。 他们见到褚白愧疚,便无人怪他。 于是一错,再错。 封印魔界缺口时林祈云心神恍惚,一遍又一遍的嘶喊封界阵法用的是明书的元神,他们封印要杀的是他的师侄,是天下的英雄,没有一个人信他。 他们都信褚白,信他说阵法没有献祭。 后来萧宴池死了,林祈云哀毁骨立十年,锥心难言的痛和不可出口的怀疑让他开始疏远挚友,开始将记忆隐晦的核对。过去十年里所有人的回答都没有问题,这让他疑惑起明书的猜想。 他并无法避免这样的想法。 这个世界曾让他陷入沼泽,是重逾千斤的情义拉他出来,世间红尘于他而言就是身体骨血。 可记忆明晃的告诉他——褚白出错了。 他拿真心以待的人出错了。 “……哈,”林祈云微仰起头,轻声喃喃道,“诗书继世……” “诗书继世。” 身后忽然有声音接上了他的话。 声音落入林祈云耳中,林祈云瞳孔霎时缩小,他不可置信般,一寸一寸地转身看去,在看到身后来人的那一刻,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眶立刻簌簌的落下泪来。 “你……”林祈云颤抖着开口,声音都在发涩。 习惯穿黑衣的软糯少年身体些微透明,见师叔表情,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朝他提起一个微笑,只是那笑无论如何看起来,都泛着苦涩。 明书看了他很久,才微敛眸道:“师叔,你想过……诗书继世,写的什么诗书,用什么去继世吗?” 林祈云捏紧了手掌,指甲几乎陷入掌心中。 他似乎知晓了明书要说些什么,十年前在地穴里没说出口的话融进岁月的风里,在回忆中吹进了林祈云耳朵。 他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为什么微命会一直指引他,为什么只是萧宴池的记忆,却掺杂着这么多视角。因为微命也曾是明书的佩剑,而明书是天道的主角,他知晓天道作为的一切,知晓天道愚弄下所有的人心变化。 可他就像在十年前里的地穴一般,一字也说不出口。 所以他给林祈云造出了记忆的幻象,让林祈云自己去看。 让他明白,朱笔成仙—— 乃是以他人命运诗书。 用天道规则继世。 这是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的道心…… 天道原来从未掩饰过。 * “明书……”林祈云轻声喊道,他喉口轻滚,才压下了自己声色下的颤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十年前的献祭阵法是他内心无法触碰的伤口,他清楚的记得萧宴池将王闲眠的元神魂魄抽入阵中,用尽力气试图解救明书。但林祈云并不清楚他有没有成功,后来仙门无数次在魔界缺口查探,都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元神痕迹。 林祈云以为明书已经献祭阵法了。 可他现在站在这里,还在指引他找回所有过去,将所有真相都明晰。 如果……如果当年的献祭阵法下,明书能活下来,那萧宴池呢,萧宴池是不是也还有一线生机在? 林祈云盯着他,不敢再继续想。 许是他眼里迸发出的希冀太显眼,明书瞬间就了然师叔在想些什么。 他笑了笑,温和道:“祈云师叔,这个幻象是用师尊的记忆造的。” “也就…是说……” “嗯。”明书点了点头。 林祈云死死捏着微命,染泪的长睫微垂,说不出话来。 “师尊阵法独绝,落阵便不会出错。”明书轻声解释道,“当年师尊冒死,在献祭阵法落于我身之前……强忍疯魔之痛,把王闲眠的魂魄抽出来落在了我的点位上,我便……活了下来。” 他话音无波无澜,听不出情绪,“后来师尊魔气灌体,神志不清。被微命贯心死去的那刹那,我躲在阵里,护住了他的魂魄,把师尊魂魄拖进了魔界缺口中温养。但师尊过于强大,死前执念太重,也将我困在了他的记忆里。” “十年,”明书抬眸看着林祈云,“我一遍又一遍的过这些记忆,最后往里加了些自己的东西,便成了师叔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幻象。” “……他……”林祈云听着明书的每一句话,直觉有哪里不对,萧宴池还活着的喜讯却占满他的心房,叫他无法静心。 “师叔,”明书平淡喊他,杏眼如星,“师尊的执念既然重到能将我困在他的记忆里,他自己也必然在这幻象中……我找了他十年无果,还好,还好等来了你。” “明书?” 林祈云闻他语气蹙眉,朝他走去。 明书却抬手制止了他的前进,他双眸不知朝何处看了一眼,瞳中猩红一闪而过,身形便逐渐淡了起来。 林祈云眉心一跳,眼前场景简直是十年前地穴的重现,他脸色刷的一下惨白,急忙赶到明书身前握住他手腕,却又一次抓空! “明书!” “我没事!不要担心我师叔,不要担心我。”明书见他神色,慌忙道,“我,我是他的主角,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师叔,他要来见我了,我……你待在幻境里,把自己沉进去,藏进幻境的你自己里去,我跟你保证……等你,等你带师尊出来了……我……” 他话音顿了一顿,像是不知道怎么说。 林祈云抓不住他,却感觉到周遭幻象在逐渐扯着自己,回到那段过去的记忆中。 他心跳极快,担忧的看着明书,却见少年神色复杂,那双漆黑杏眼里的情绪太多,他难以分辨。 最后这个天性柔软的少年提起了像哭般的笑,道:“师叔,你就是师尊的执念。你答应过我的……你会,你会和师尊一起,把天下命运还给苍生,对吗?” “我……”林祈云没办法了,“明书,别让幻象把我扯回去!” “我罪大恶极,师叔。” 明书身形逐渐消失,他闭上眼,在彻底消失在林祈云身前的那一刻,忽然带着哭腔,几不可闻道: “师叔……我……我想回玄漱了。” 林祈云被幻象彻底扯了回去。 * 于是所有来不及细细思索的现实记忆被瞬间抹去,林祈云觉得自己一瞬间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过往少年不知事的自己,一个是十年刻骨铭心的剑尊。 他看着年少刚经历哀痛的自己很轻易的选择了白氏笔仙作为旁支,带着他与顾青榆他们见面。笔仙健谈且幽默风趣,除了眉梢眼角流露情感时总有些不自觉的僵硬,其他地方都很得他们欢喜。 特别是处理文书这一点。 褚白其人,就像生来该与他们成为知交,极为凑巧的弥补了他们四人之间所有的缺憾: 林祈云缺千杯不醉的酒友,笔仙就能量如江海;裴铮无人作陪赏书寻画,笔仙就可对文雅略通一二;乌洵对阵法尤为喜爱,笔仙便能成为他们一群剑修里,唯一能跟无论论阵研咒的;至于顾青榆,笔仙拿朱笔卷轴跟她打了两架,蓬莱的掌门就不再对他过分疏离。 相比萧宴池,褚白赢得别人的承认与好感,简直手到擒来。 他们二人气质不同,道心有异,所以萧宴池见褚白第一眼就不喜欢他,似乎也理所当然。 萧宴池不少次跟林祈云当面展现他对笔仙的厌恶。上一秒林祈云跟他说话时,他还言笑温柔,下一刻萧宴池面对他的旁支辅助,整个人就冷得像片刀刃,整张脸都写着“快滚”。 调解无果后,林祈云再也没敢把笔仙往萧宴池面前带。 笔仙自然也不是往人眼前贴的殷勤人。玄漱掌门既不欢迎他,他自然就从不主动来玄漱——除了掌门大典后,某个春日融融,桃花灼燃的白日。 那时笔仙站在钻研剑谱的林祈云旁侧,靠着白玉廊柱,懒洋洋开口问道:“少主,玄漱掌门的游历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林祈云一怔,他这会被提醒才想起来——玄漱每届掌门都要下山游历三年,执剑天涯,护佑苍生。 他完全忘了,还谈什么启程? “……”笔仙似乎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幽幽的盯着他道,“你不会还没提醒你的掌门开始准备吧?” “他……”林祈云心虚的移开眼,“兴许……” “我也是看了清河旧日的卷宗才知晓,”笔仙道,“少主,你师弟现今入门满打满算也就三年,你指望他知晓掌门惯例,这是强人所难还是痴人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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