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道只不过启程,直到此刻,才算真正超脱凡俗。 傅偏楼又运转法诀几个周天,将修为稳定下来,适应了番,才睁开眼。 对面,谢征阖目静坐,长长的睫羽在面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没有打扰,傅偏楼就这样默默地凝视着,用目光描摹过每一寸轮廓。 在问剑谷三年间,不乏有人趁他来外峰时讨好搭话,也曾听到过不止一人盛赞他容颜甚瑰。 傅偏楼多少自知,他是好看的。可无论对镜照过几回,都不觉得有别人说得那般夸张。 要论外貌,认识的人里,蔚凤俊美无俦,宣明聆温润如玉,皆是不俗。可他觉得,没有一个比得过谢征。 皎皎若云间月,飘渺朦胧,清冷矜贵。 无一处不好,眼上墨痣,额间红鱼,更添一段风流,令人心驰神醉。 视线触及膝上那双手,就能记起被握住的融融暖意。傅偏楼不免迷离出神,总觉得心尖痒痒的,他望见自己的左手伸了出来,慢慢向那边探去。 ——等等,停下! 谢征还在破关,怎能打搅? 鲜艳的红绳闯入眼中,猛然惊醒似的,他用右手攥住左手手腕,感到掌心有力的挣扎,傅偏楼面色惨白。 他哆嗦着嘴唇,随即狠狠咬紧,用疼痛来证明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他的左手…… 不受控制? 【怎么?你不是想碰一碰吗?】 “……你……” 很久才找回发声的气力,傅偏楼死死瞪着犹在乱动的左手,浑身颤抖。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这不是他的身体吗?他没有让出去的意思,魔为何能侵占!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情况! 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魔得意地笑了两声。 【你才记起多少东西?就像那根小红绳关不住我一样啊……傅偏楼,你也关不住我的。】 巨大的恐惧几乎没顶,傅偏楼说不出话来,只听它悠悠道:【没关系,我们一体同生,我不会害你。】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人的七情六欲,无非就那几样,你也不能免俗。】 左手锲而不舍地朝谢征伸去,就要靠近那张一无所察的脸。 瞳孔骤缩,比之前更深更重的恐惧,连同滔天怒意,一并涌上: “不许动他!!!” 灵剑出鞘,擦着左手指尖捅入静室地板。 鲜血从伤口滴出,染脏了谢征雪白的衣角。 惊魂未定地喘息,即便如此,也不曾泄露分毫声音,打扰到对方的修炼。 “不许动他……”傅偏楼深吸口气,在心底冷冷地说,“否则,砍了你。” 76 苦楚 他救你,是为了离开你啊。 一阵悚然的寂静。 好半晌, 魔才怪里怪气地嗤笑一声。 【傅偏楼啊傅偏楼,叫你蠢货, 一点不错。这可是你自己的手, 你想砍掉?】 “又是我的手了?”傅偏楼讽刺道,“可我怎么半点感受不到啊。若是现在砍断,你猜我会不会觉得疼?” 他从来只在谢征面前是那副好搓圆捏扁的孩子模样, 换到这里, 简直句句带刺。 魔深知他并非玩笑,而是真做的出来,沉默片刻,收回了手。 【不过摸一摸, 就舍不得了?你果真栽得不轻。】左手转而抚上脸颊,像是怜悯,又仿佛刻意的嘲弄, 【瞧瞧这小可怜样儿,尝到点甜头,就被迷得三迷五道, 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了。】 傅偏楼试着夺回左手的主权, 闻言冷哼一声:“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它话可讲了?” 他垂下眼睫, 遮住眸底郁色, 说:“我承认, 前几辈子,这些话的确能令我心生犹豫,唯恐被任务者欺骗利用,从而疑神疑鬼……” 事实上,回想起来, 虽然其中有性情苛刻如方小茜、狼子野心如程行之人,也有真正无辜的任务者。 他们只不过遭受了场无妄之灾,和谢征一样,被从家乡不由分说拉来了这里。 系统要求对他好,便按规按码地办,不生怨怼已很难得,为何要真心相待? 但彼时的他并不清楚内情,只觉得任务者们背后有所图谋,把他当作好控制拿捏的玩具;还自诩与虎谋皮,在魔的影响下,揣测曲解对方的一举一动,造成更为深重的误会。 程行开了个糟糕的头,令魔有机会早早在他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后来的任务者无论是谁,脾性如何,随着他逐渐想起过去,所作所为皆会蒙上一层阴影。 没有谁会面面俱到,更何况因他之故,那群人才会来到这里,与至亲分离,遇见不顺冲他发泄,也情有可原。 而遭到这般对待的他,想着“果然如此”,先入主为观地将好意视作施舍与陷阱,完全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 魔会抢走他的身体,不可信;任务者会利用他背叛他,不可信;柳长英、成玄不把他当人,不可信。 清云宗不可信,问剑谷不可信,道修不可信,妖族不可信……放眼天下,竟然举目无亲。 无人看他,无人怜他,无人爱他。 分明活着,割开手腕就是温热的鲜血,抚摸胸腔能感受到剧烈心跳,会痛,会哭,会喊会叫,却仿佛一缕幽魂,空空荡荡飘于世间。 这种几近消失的虚无感令他无比难受,所以他选择闭上双眼,用任务者们被迫的虚情假意聊作慰藉。 他软弱地扮演着任务者们心中希望的那个角色,想要获得些许关注,以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可那些建立在欺骗上的关注,就像一粒细小的冰珠,融化蒸干在皲裂的废土上,只会在稍纵即逝的满足后带来更大的空虚。 然后为了填补空虚,继续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夺得关注,周而反复,恶性循环。 魔骂他像一条狗,殊不知他其实很清醒。 清醒又偏激地当着任务者的狗,玩着爱与被爱、救与被救的游戏,等待无法容忍的那一天降临。 为什么这般不争气?他也曾愤怒地质问自己,惊诧又绝望,像在蛛网上挣扎的虫子,越是激烈搏斗,越是深陷其中。 闭了闭眼,抛却藏在角落里的灰暗记忆,傅偏楼摇头道:“如今,已然不同了。” 心底一片安宁,踏踏实实地站在地面,不必慌张,不必茫然若失。 他不明白缘由,只豁然开朗,就像野狗挣破缰绳跑出去后,才发觉其实离开那方寸之地也活得下去,所希望的全部唾手可得。 他原来也能拥有这样的时日,如外表的年纪一般,被呵护着慢慢长大。 因为在永安镇度过的那两年? 因为他身边有了朋友,有了师父,有了喊他“小主人”的从属? 因为从未被抛弃、被欺骗、被利用? 因为…… 【因为他。】 【因为谢征——】 从何而来的声音呢? 是魔吗?亦或是他自己? 傅偏楼脸色的镇定有一瞬动荡,他掩饰地垂下眼眸,没有再看对面。 视线触及地上灵剑锃亮的剑刃,窥见映照出的那个影子,他这才发觉自己望向谢征的眼神如何眷恋,又如何钦慕,简直称得上火热。 他狠狠一愣,随即被吓到连连后退,直至脊背撞上冰冷墙壁。 【哦……】 魔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意味深长地笑了。 【你的底气就是他啊。】 【还是和过去一样没什么长进,藤萝似的,找到可攀附的东西,就死死扒上去。不过倒难怪……】 【因为他不一样啊,跟任何人都不一样。离他越近,越知道他有多好,对不对?】 “闭嘴。” 傅偏楼不知道它又在耍什么花招,不想再听下去。 【又闭嘴了?】魔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你果真要疯了。】 闭嘴,你说了,是你说的!不是我! 休想诓骗我…… 傅偏楼急促地呼吸着,想要辨别它话里的真假。 【诓骗你?傅偏楼,你最爱自欺欺人……不如问问自己的心?它是不是那么说的?谢征好还是不好?】 好,怎么不好,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瞧着冷淡不近人情,会不客气地说话,其实温柔仔细到了极点。 又坚强,又厉害,又温暖,又清正。从不怨天尤人,任何事有他在就极其安心,怎么夸都不为过。 就是总爱压抑自己,把责任担在肩上,辛苦也不说,令人有一点头疼…… 下意识顺着魔的话想了下去,心绪愈发不稳。 朦胧滋味,犹如雾里看花,耻于承认,又为之倾倒。 难以否决的同时,傅偏楼隐隐有所预感,魔素来不掩饰对于世人的恶意,褒扬之下,必有转折。 但左眼中浮现掠过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谢征抱着他,给他涂药,摸他的头,他踩在他的影子里往前走,被握住手,背贴着背陷入沉眠…… 真实发生过的一切仿佛诱惑的温柔乡,引他不由自主地去回忆。 含笑的眼神,尽管笑意淡薄,那一点愉悦也足矣让他心满意足,品尝到神魂颠倒的甜润,比他最喜欢的红豆汤还要令他着迷。 然而,只消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将这份才堪堪萌芽的少年情思迎头斩裂,剖出温馨表象之下血淋淋的脓疮。 【不错,你瞧,多好的人啊……只可惜,被你害了。】 “胡说!我怎会害他!”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傅偏楼浑身炸起。 【没有吗?你想一想,没有吗?】 耳旁,响起曾经偷听时谢征讲的话。 他不知身后少年正醒着,朝懵懂的011泄露一丝心声。 “他让我和家人分离,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让我不得不为活下去殚精竭虑。” “我多希望他不存在,可偏偏他又不能消失,因为他是我回去的唯一希望……” 与此同时,眼前,乖巧少女和温柔女子笑着在说什么,谢征被拥在中间,与她们相似的脸上,挂着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 【如果不是你,他怎会独身沦落在此,见不到他的家人呢?】 【如果不是你,他又何必背负那么多东西,飘摇不定地活得那般沉重呢?】 【你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不,远不止于此。从初见开始,你就在伤害他、让他痛苦、让他辛劳……甚至差点让他死。】 死…… 胸口闷痛,犹如巨锤夯下,心脏跳动着揪紧,随着这一声声指责,傅偏楼逐渐喘不过气来,一句话也无法辩驳。 眼角飞红,湿气蔓延,魔却不肯放过他,笑道:【才哪跟哪?这便不行了?你有想过,他的难受更甚于你十倍吗?!】 【你乃泥沼,只会拉人下陷,肮脏龌龊,自私自利……为什么不愿承认?不用抗拒,我知晓你的阴暗,也接受你的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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