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没人敢给他添堵。 ……可傅偏楼很会给自己找堵。 尤其是不久前他们近乎算吵了一架,还不知道那孩子会怎么胡思乱想。 虽说,怎么胡思乱想也无所谓,时日不同以往。但—— 谢征一时间门分不清自己究竟在迟疑什么。 饭后,琼光又精神奕奕地领头,带着谢征把能去的地方逛了个遍,直至天色昏暗,才将人送往弟子舍。 弟子舍分东南西北,前二者为男子舍,后二者为女子舍。 房舍不大,胜在干净大方。 据琼光所言,屋外设有阵法,只容许持有弟子牌的人进入。更兼能隔绝声音,阻断窥视,是静坐修炼的好地方。 作别琼光后,耳旁忽然清净下来。 像是绷紧的弓弦猛地松懈,谢征坐在床边,伸手放下窗上的竹叶帘。 一片黑暗中,他终于稍稍放纵,脸上显露出疲态来。 三月未停,舟车劳顿,又随琼光走了大半日的山路。 他是还未入道的凡人,并非铁煅的筋骨刚熬的神经,觉得累,再正常不过。 可即便身心俱疲,谢征却没有像料想中一般沾枕即眠。 他不认床,作息规律,此刻应早早过了休息的点才是。 古怪的茫然,余下一阵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印象,像穿堂而过的风。 分明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早在出发之际便打算好的,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此刻,却什么也考虑不了,也睡不着。无端的焦躁和不安□□着心绪,背后空落落的,很不习惯。 睁开眼,谢征凝视房梁半晌,终于捏着眉心坐起身,手指一划,凭空打开系统界面。 011沉睡后,他接管了这个东西。虽不及011在时使用方便,也无法深入搜查数据库,但一些基础的功能尚在。 比如—— 少年笑吟吟地看来,仿佛与他对视。 不知011何时偷拍下的照片,傅偏楼倚在来福客栈那株桂树上,微微仰起脸,眉梢舒展,眼瞳含光,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乍一看见,饶是谢征,也不免晃神。 那好似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照片旁,是一黑一红两行字。黑色的黑化值写着22%,红色的进境则为“未入道”。 像将左边鲜活灵动的人归纳成冷冰冰的两行评判,令他略感不适。 还是未入道么…… 谢征想,也不知眼下在做什么。 山上的仲秋较别处要冷,傅偏楼畏寒得不行,能休息好吗? 一念及此,他又忍不住轻嗤地摇摇头,真是多虑,琼光都说了,内门弟子要什么有什么,驱寒而已,仙家法术,有的是办法。 跃过这一界面,打开原著,入目是快倒背如流的文字。 三个月来,但凡睡不着觉,谢征便会反复地看,直到困意涌上,不知不觉失去意识。 今晚也如此。 * “又一个天灵根?!” “有个蔚凤师兄就足够打击人了,怎的还来?旷世天才是萝卜吗,一拔一个扎堆来问剑谷?” “听闻昨日各位长老闹得不太愉快……” “能愉快吗,谁不想要个天资卓绝的徒弟?恕己长老便罢了,其它几位可是早早在主殿等着,准备一展身手拿下的,谁想被无律长老半道截胡?” “唉,被合体期长老抢着要,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一大清早,就有弟子三三两两聚在问剑台,交接起各处听到的传言。 这儿是外门弟子晨练之处,还未到时候,人群稀疏。 谢征领到服饰后才换好,就被琼光拉来观摩,说是先熟悉一番,心里有个底。 问剑谷的常服虽只是一身白,白得却很讲究。里衣、薄衫、长褂、外氅都绣有暗纹,以墨色衣带束起,白裤玄靴,宛如振翅欲飞的仙鹤。 乌发以玉带高束,弟子牌佩在腰间门,垂下几条灰蓝赤绯的丝缟,举手投足间门十分飘逸。 冬暖夏凉,触觉细腻,轻如云影。 谢征一向不太关注穿着打扮,可也不得不承认,穿上这一身,多少有了点修道的意思。 不愧是大宗派,连身外之物的细枝末节都准备得极其精致。 学着琼光的动作把木剑抱在怀里,问剑台上,已陆陆续续有人列阵。 “王师兄不必晨练?” “这个嘛,也没死规矩硬要你来。”琼光摸摸下巴,“晨练是为防弟子偷懒设下的,也方便师长□□习。偶尔哪位内门师兄师姐路过,兴致上来还会露一手,不来就错过了。” “哦对,内门弟子的衣着与我们不大一样,谢师弟你可记好了,别认错。尽管也是白色,襟口袖裾都有墨黑滚边……” 谢征问:“外氅下摆是否还绣着描金符箓?腰封坠连珠玉?” “是是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肯定,下一秒,琼光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征垂下眼睫,朝前一指。 只见一道挺拔背影立于问剑台阶梯之处,打扮同他方才所说如出一辙。 问剑台上,一群弟子哪里还记得晨练,纷纷激动地闹开了。 “是内门的师兄!今日真叫我赶上了!” “也未必会来教习,或许只是随意看看。” “不过,这位师兄怎有些眼生?这般容貌,不该忘记才是,我却好似从未见过……” “他好似在寻什么东西?” 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瞬,琼光低声惊呼,拽了拽谢征的衣袖:“谢师弟,是你表弟!” “嗯。”光看背影,谢征就清楚了。 “他在找你吧,不去么?” 谢征还未回答,压平眉宇四处探查的少年已将目光转向这边。 隔着问剑台和数不清的白衣弟子,他们对上视线。 傅偏楼愣怔片刻,随即下了台阶,大步冲这边走来。 “谢……”憋着一口气走到近前,他反而说不出话。眼眸眨了又眨,好似仅一晚未见,就对面前人十分陌生了。 谢征低头望着他,发觉那只蓝眼被用一条布带缠了起来。 “你缠的?” “嗯?”傅偏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点点头,“嗯。” 接着又补了句,“以防万一,像李草那样就不妙了。” “……会看不见。”平时用碎发遮挡,还能剩下些视野。 谢征知道那只眼睛是完好的,傅偏楼却要装成残障,如今连用都不用了。 虽说,这样做才足够谨慎,入了仙门,当然不可如在凡间门一般随意。 只是……很委屈。 谢征忽而道:“你只管修道,无需考虑这些。” 傅偏楼盯了他两秒,笑了。 “谢征,你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想揽过去,独自烦神。” 像是终于将眼前容姿凛然的仙门弟子与灰扑扑的凡人表哥联系在一起,傅偏楼习惯性伸手,扯住谢征的衣袖,傲然道,“我要考虑的,因为这是我的事情。” 谢征是真的有些呆住了。 原来……原来初入仙山,境遇大变,不止他一人在思考要如何是好,言行甚微,唯恐行差半步。 傅偏楼也有傅偏楼的主意,就像他信誓旦旦说的那般——他十五岁了,已不再是个只会受照顾的孩子。 五味杂陈,不好说究竟是稍稍松口气,亦或感到无法掌控的不安。 谢征嘴唇微动,最终道:“……随你。” 总归他也不需要傅偏楼听话了。 琼光听不懂他们打的谜语,见两人似乎聊完了,稀里糊涂地开口问:“那个……傅、傅师兄,你来外门问剑台做什么?” 傅偏楼瞥了眼谢征,“师父让我叫你过去。我看这边人多,想着找不到人好歹能问一问……” 谢征轻轻颔首,对琼光解释:“迷路了。” “谢、征!”傅偏楼气急。 “走吧,别让她久等。”谢征恍若没瞧见他涨红的双颊,将衣袖上挂着的爪子牵在手里,云淡风轻,“王师兄,我们先失陪了。” “无律长老要人,我哪敢留,去吧去吧。” 琼光苦笑着沐浴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疑惑目光中,心知肚明等两人一走,免不了要被外门一众围起来拷问。 这对表兄弟,真不让人安生……知道太多也有罪的话,他真是个罪无可赦的男人! 下了几级山阶,谢征瞟了一眼身后,琼光的身影已然被人群淹没了,不禁摇头。 傅偏楼这一来,算是把他低调度日的念头给搅了个彻底。 “怎么?”看他神色有几分无奈,傅偏楼挑起眉,“怕被知道你跟我有关系?” “太显眼了。” 谢征清楚自己沾光入门的事根本瞒不住,就算琼光守口如瓶不乱说,也还有个他通报过的师兄在。他既得了好处,也不惧被谈论。 只不过…… “麻烦。”他不喜欢麻烦。 傅偏楼“呵呵”一声,用力收紧五指,咬牙:“真抱歉,我就是很麻烦。不过时至今日,你后悔也晚了。” 他的手一如既往地冷,像一块冰玉。令谢征不由疑惑起来,难不成内门服饰反而不能御寒? 除此之外,其实他还有许多想问。 被无律带走后有什么遭遇?有没有被为难?内门是什么样?遇见其他同门了吗? 林林总总,千言万语,汇聚在唇边。 最后却鬼迷心窍般问了一句:“昨晚,休息得如何?” “不好,睡不着。” 理直气壮地答完,傅偏楼没有回头,自顾自地低声咕哝。 “……山里的秋天太冷了。” 第49章 五器 与外峰不同, 内峰极其静谧,不见半个人影。 许是因此, 草木异常葱茏茂盛, 一脚踩下去能淹没膝盖。 傅偏楼住在一栋依山傍水的楼阁中,亭台环绕,莲池生波。 先不论地方大小, 舒适与否,光是风景, 就比东舍那挤挤挨挨的平房好看得多。 走进园中, 恍若春风拂面,满身寒意顿时冰消雪融。 谢征淡淡瞥了眼傅偏楼, 何来的山秋太冷,真是张口就来。 推门而入,无律已在里边候着了。 如云乌发不扎不挽,任自垂落,她半倚在桌边, 白衣堆叠,青玉长笛握于指尖, 阖目吹奏起一首婉转小调。 一曲了了,这才睁开双眸, 上下一扫静坐在对面的两名徒弟,欣然颔首: “不错,收拾一番,还算人模人样的。” 她抱起长笛, 也不多废话,直切正题:“清规,仪景, 你们可知,为师找你们是为何?” 不等回答,无律便紧接着道:“哦,你们当然不知道。” 傅偏楼无奈地摇头:“师父,你就别卖关子了。” “好了,急什么?一点耐心都没有,性子如此跳脱,也不知道像谁。多学学你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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