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征一怔,他没料到,陈勤邀他过来,居然真的只是作客。 见他并不放松,陈勤纳罕道:“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 ……就是不知道才会过来。 谢征一时无言,不禁反省,近来自己是不是太过松懈,目的不明的邀约也贸然答应? “谢征,你说你年纪轻轻,怎思虑如此之重?”陈勤摇摇头,“我备了些下酒菜,难得今宵,一道喝点吧。” “我不喝酒。”谢征蹙眉。 “一点而已,夜里凉,暖暖身子。”陈勤拍了拍他的肩,“也不小了,总该试试。我像你这么大时,早不知背着师父,偷偷破戒过多少次了!” 推辞不过,谢征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在石桌边坐下来。 李家小院被陈勤好生打理过一通,屋舍俨然,围篱齐整,不远处垦出一片菜田,绿油油的小葱长势正旺,还养了缸浮萍,水底不时顶出鱼苗小小的脑袋。 夜色渐浓,周遭慢慢安静下来。 月亮不算多圆,亮也亮得雾蒙蒙的,清辉淡泊。 泥炉在一旁咕嘟咕嘟地炖着,飘来醺醺酒香。陈勤舀了两杯,放凉些,将其中一杯推至谢征近前,比了个“请”的手势。 谢征犹豫片刻,端起酒杯,浅浅抿上一口。 酒液苦涩辛辣,他差点呛到,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 “你还真不能喝啊。”陈勤失笑,“吃点菜压一压,不容易醉。” 眯起眼,谢征没理会他,又喝了口酒。 些许的晕陶,些许的暖和,宛如圆月外笼罩的那层云雾,忽轻忽重,飘飘然。 他一边啜饮,一边凝望着屋子。 从这边能窥见蒙了油纸的窗子,里头点燃了蜡烛,两道幼小的影子映在上边,好像在玩闹。 陈勤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慨然一叹:“他们关系倒真是不错。” “你表弟……不,你们兄弟俩,”他的语气说不出是赞赏还是惊叹,“可奇怪得很,我从未见过如你们一般的人。旁人求之不得的,你们弃如敝履,倒也算开了眼。” “没什么奇怪。”谢征垂下眼皮,淡淡道,“所求不同罢了。” “好一个所求不同!”陈勤哈哈一笑,笑完,恳切地说,“谢征,你虽为凡人,心志之坚,我平生罕见。” “陈公子谬赞。” “不用客套。”陈勤唏嘘道,“这些时日,多亏你提点,你虽年纪小我许多,我却视你为同辈相交。李草之前,也多谢你和你表弟照顾了。” 他这话别有意味,谢征喝酒的动作一停,抬眼问:“……你要走了?” “是。”陈勤苦笑,“我实在逗留太久,前两日,我师父传信与我,让我回去。” “李草如何?” “我问过他。” 陈勤拂手,微风卷过地上落叶,枯黄焦绿,月光相和,在半空飘摇成一道旖旎风光。 那是不可多见的神异之景,令谢征总算明白几分,为何有无数人削尖脑袋都要去爬高不可攀的仙山了。 陈勤笑着,一如初见时晚风真人的骄矜自得:“他愿与我一同走了。” 谢征沉默一会儿,端起酒杯,以表无言恭祝。 此时此刻,拨云见月,正是月圆。 …… 三天后。 田埂处,小团子抱着件紧赶慢赶出的厚实冬衣,泪眼汪汪地与来人作别。 临到关头,他拽着傅偏楼和杨婶的衣角不肯松手,要哭不哭的,实在说不清究竟想走还是不想走。 那边车夫催过第三遍,傅偏楼终于咬牙,冷下脸:“好了,你去吧。” 见李草不乐意地瘪着嘴,他竖起眉,提高声音,严厉道:“去啊,是你选的不是么?既然选了,就别磨磨蹭蹭!” 说着,用力抽回自己的衣摆,背过身去。 杨婶也抹干眼角,轻轻推了他一把,笑吟吟道:“傻娃娃,走吧!去你舅舅那儿过好日子!” 李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才一面哭,一面慢吞吞走向马车,一步两回头,直到跌进陈勤怀里。 陈勤揉了揉他的脑袋,接着,朝这边作了一揖。 “诸位,”他深深看了谢征和傅偏楼一眼,“有缘再会。” 马车渐行渐远。 傅偏楼呆呆凝望着那道越来越小,小到快看不清的影子,喃喃自语:“还是走了……” 李草离开了永安镇,以后就要和陈勤一起求仙问道,和他有天堑般的距离了。 他不知道,李草恢复神智后,还会不会记得如今的一切。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陈不追,和李草究竟还是不是一个人。 那个小傻子,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还有机会知道吗? 谢征走到他身旁:“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 这是他此生……不,十一辈子以来,交到的唯一一个朋友啊。 傅偏楼怔怔地咬住下唇。 谢征看了他一眼:“想哭就哭。” “我没哭!”傅偏楼固执道,尽管已经带上了浓浓的鼻音。 谢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我没……”话到一半,嗓音就哽在喉咙里。 傅偏楼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垂下头盯着模糊的脚尖,沉默一会儿,突然说:“你转过去。” 谢征依言转过身,背对着他。 没过两秒,一双胳膊连带身体整个贴上来,双臂在腰间收紧。 谢征低头,瞧见傅偏楼两只手合在一起,不住地颤抖,像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谢征,你说……他会过得好吗?” 谢征想了想,道:“陈勤很疼爱李草,你也看得出来。李草很亲近他,否则也不会同意和他离开。” “……” 他不说话,谢征又问:“以后李草不再痴傻,有家可回,有亲人照顾,其它倒不能保证。你觉得这算不算好?” “……很好了。”傅偏楼喃喃,“有这些就足够了,是他自己选的。” 后背的衣服逐渐濡湿,谢征叹了口气,犹豫片刻,覆上腰间冰凉的手。 傅偏楼一震,随即将他抱得更紧。 “我还能再见到他吗?”少年问,但心里其实早有回答,“他会把我忘掉吗?” 细微的哭声飘出了田埂。谢征仰起脸,默默回答他不需要的那个答案——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偏楼还是赶在李草走前把之前和钱掌柜交易的冬衣送给他了qwq 以及谢哥喝酒……其实是想家了 感谢在2022-12-18 23:59:14~2022-12-19 23:5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树妖君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扶贫小天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芳草 10瓶;安柠予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不悔 李草走得急,先前替他裁的冬衣还没缝好,钱掌柜特意托人加急赶制,才勉强在离别那日送到。 这一来二去的,又是笔不菲花销。 傅偏楼心中过意不去,正巧玩伴没了,他兴致不高,一连好些时日都没出客栈,留在后厨给老徐打下手,俨然已是一个合格的小厨子。 也因此,关乎杨飞鹏的谣言,他晚上好些天才有所听闻。 “落榜?” 菜端上桌,拿衣摆擦干净手,少年眨眨眼,仿佛不能理解般又问了一遍:“杨飞鹏落榜了?” “是,放榜时有同乡人特地去看了,没找着他的名姓。” 钱掌柜叹口气,咋舌道,“先前也不知谁四处乱传,一个个的说得好似板上钉钉就要高中了,这下可好,叫老杨和他婆娘怎么下的来台唷!” 傅偏楼忧心地皱起眉:“杨飞鹏回来了吗?” “这倒还没。” “……我去杨家看看。”傅偏楼脱下襜衣挂到墙边,又有些犹豫,跑到前台扯了扯谢征的袖子,低声问,“合适过去吗?杨婶他们会不会不想见人啊?” “若是你,应当没问题。”谢征沉吟了下,“少主动提,陪着随便聊聊就好。” 傅偏楼点点头,想了想,又伸手从谢征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纸包饴糖,轻车熟路地揣进怀里。 011顺势跳进他的手心,被同样塞进衣领。 “那我去了。” 招呼完,他急匆匆就往杨家奔去。 谙熟的后巷,傅偏楼早不需要像一开始那样拿砖块作记号才能摸索回去。 一气不歇地穿过错落有致的青瓦房,来到杨家门口,却见那栋向来门户大开的房屋此刻门窗紧闭,一副据客的态度。 犹豫片刻,傅偏楼还是上前敲了敲门,略略紧张地唤道:“杨叔?杨婶?……是我,谢宝宝。” 屋内传来一阵响动,不久,屋门打开了一条缝,露出杨婶有些憔悴的脸。 她依旧笑着,却显而易见的勉强:“谢家娃娃啊,好久没来了,天气转凉,赶快进屋吧。” 傅偏楼跟着她走进去,杨叔也在,正在桌上一字排开铜钱,嘴里念念有词地数着。 “这也不够上京啊……家里还有什么能变卖的?” “哎呀,你个冤家,干什么呢这是,多埋汰!”杨婶慌忙上前收拾起来,埋怨道,“上京上京,京城有这么容易去吗?光是一路坐牛车的盘缠跟干粮就不少,还有入城税……” “那还能不去看看情况吗!”老杨唉声叹气,“飞鹏他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个……他课业出众,一准要中的么?” “哪儿那么容易!尽听那些没着落的话!一准要中,你怎么不去中个回来?”杨婶没好气地骂,“飞鹏这才第一回考,他还年轻着呢,信里不都说了,打算继续和先生在京城读下去,你别瞎给孩子添麻烦!” “下一回就又等三年,三年又三年的,飞鹏这都及冠了,还没娶妻,再往下,还不成怎办?” “人家孩子爱读书,爹娘百般乐意,怎的到你这边就咒他了?” “我怎么咒他了!” 见两人叉腰瞪眼地要吵起来,傅偏楼忙挤进中间打圆场道:“杨婶,杨叔,你们别激动,急坏身子就不好了。” “谢家表弟啊,”杨叔这才注意到他,尴尬地摸摸鼻子。 傅偏楼问:“杨大哥寄信回来了么?” “是啊,前两日邻村人给带到的。”杨婶转身,从抽屉中翻出一个盒子,打开来取出最上边一封递给他,“谢家娃娃也给看看?找了那老秀才,不知他有没有诓我们。” 接过信,傅偏楼情不自禁小小抱怨了句:“去客栈找我,或者找我表哥就是,那老秀才还要钱呢。” “这不是……”杨婶讪讪一笑,没说下去。 傅偏楼能明白她的顾虑。 他和李草关系好,才频频与杨婶接触。眼下人已经走了,他又不主动登门,以杨婶的脾性,哪会来麻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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