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桂树碧绿,嫩叶漱雨,莎啦啦地摇晃着。 傅偏楼捧起地上放凉的茶水,一阵清香沁人。 他瞧见抓耳挠腮的钱掌柜,心里其实有几分得意,不过到底年纪见长,没过去那般孩子气地流露在外。 时日如水,又是一年多过去,他已然十五岁了,随谢征在永安镇的生活,也有两年之久。 身量抽长了不说,嗓音也逐渐安定下来,哑意中伴有一丝微微的清甜,像檐角滴下的水珠。 少年郎气质明朗,举止大方,还很爱笑,唇角总挂着和煦的弧度。即便留长了额发,遮住半只眼睛,也不会予人阴沉之感。 任谁来看,都无法认出这是从前丢在牙行发卖的古怪小儿。 今日客栈没什么客人,后厨不算忙,老徐便把他赶出门,叫他自个儿玩去。傅偏楼闲来无事,被坐在过道的钱掌柜拉住,欣然展开一场对弈。 虽说他的棋艺精湛不少,却还是打不过老油条钱掌柜,还有不知为何屡屡看破他布局的谢征。难得让前者吃瘪一回,别提多快活了。 他冒起坏心眼,故意问:“钱掌柜?快半炷香了,啧啧,还没想好怎么走啊?” “你小子,扰乱我思路是吧?”钱掌柜笑骂,“嘴上真不饶人!” 傅偏楼谦虚道:“都是跟您学的。” 钱掌柜没好气地刚想开口回句什么,沿廊拐角忽然走出一道高挑的身影。 是谢征。 和之前相比,他几乎没多少变化,约莫及冠的青年,俊美萧疏,容色淡淡。 “表哥?你怎么来……”傅偏楼一瞥见他,便站起身,随即“哎”地倒向墙壁,边抽气边看向来人,一脸无辜地解释,“……腿麻了。” 无奈的神色转瞬即逝,谢征朝前堂指了指:“杨婶来了。” “杨婶?”傅偏楼又惊喜,又疑惑。 “给你带好些东西,说是前两天亲戚来送了点菱角,不去见见?” “去!当然要去!”傅偏楼转头看了眼钱掌柜,“掌柜的,你慢慢想,我先去吃菱角了?” “去去去。”钱掌柜哭笑不得,挥挥手背赶人,“等你回来,再继续这盘。” “棋局我记得很清楚,可别乱动啊。” “你这贫嘴……” 钱掌柜作势要敲他的脑袋,傅偏楼也清楚再留下被铁定打,伏身躲过,调笑地拽住谢征衣袖,拉着人到前堂去了。 杨婶本只是过来送个东西,但来都来了,傅偏楼怎好意思让她就这么回去? 难得来一趟,他有心回报,缠着人要留她吃顿晚饭,亲自露上一手。 杨婶被他磨得没办法,犹豫再三,苦笑道:“好娃娃,心意啊杨婶领了。不过你杨叔还等着晚饭吃呢,留在你这儿,谁给他做?要他饿肚子不成?” “这有什么,一块来便是。”见她松口,傅偏楼顿时大喜过望,“我去把杨叔也喊过来,你就在客栈坐会儿,喝杯热茶。” 话音未落,他就要跑,急匆匆的,也不知在急个什么。 谢征不由叹息,拎住傅偏楼的后衣领,取下挂在墙头的油纸伞递给他:“外边下雨。” “我记得呢……”旁边杨婶笑起来,傅偏楼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红,低声咕哝。 于是谢征也跟着轻笑两声,“快去快回。” “知道了——” 天气不好,傅偏楼的心情却极好。他撑着伞,一步一下踩着水洼,思考待会儿要做什么菜色。 问问徐师父能不能用点前天熬的鸡汤? 鲜嫩的菱角剥了皮,炖煮后也别有一番鲜甜滋味。 点心不然就炸荷花酥好了,好看也好吃,只是难度有点大,他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蒸米糕?之前谢征说味道不错,不过他爱吃甜,杨叔杨婶就未必了…… 出神间,他绕过巷子,低垂的视线触及路边脏兮兮的一个身影,又细又长,水蛇似的,不免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才发觉那是个人。 那人裹在脏兮兮的袍子里,连脸都没露出几分。乌油油的长发连同黑漆漆的眼睛,在暗沉的角落映出幽幽的光。 乞丐么?傅偏楼蹙起眉,他似乎没在永安镇见过这家伙,外地来的? 不过跟他没什么关系,他这般想着,正要迈步过去,那人的视线划过伞下露出的半张脸,一下子瞪大了。 “主人?!” 油纸伞打落在地,溅起几丈水花。几乎是一晃神,瘦长的脸孔就贴近在面前,干枯的手也牢牢把住傅偏楼的双肩,铁钳也似。 “您还活着?不、不对……” 细长鬼祟的眼中蔓延出极端的疯狂与激动,男人贪婪地用目光一寸寸舔舐过傅偏楼的脸,宛如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 “您是……小主人?” 傅偏楼想挣扎开,却发现这人虽说极瘦,但力气极大,简直不像个人。 他沉下脸,尽量镇定地问道:“你是谁?认错人了,松开我。” “怎么会认错!” 男人失态大喊,接着涕泗横流,和着雨水,不住地往下淌。 “终于!我终于找到您了!太好了,小主人,您什么事也没有,先前主人的遗物罗盘被宵小之辈偷走,我还以为……” “松开!” 忍无可忍,傅偏楼用力往后一挣,也不知是不是对方松了手,这回倒是顺利挣脱了。 他戒备地盯着眼前胡言乱语的家伙,摸了摸怀里,那儿的毛绒球已经不见了。 清楚011是去找谢征,虽说谢征来也未必斗得过这古里古怪的男人,傅偏楼却依旧稍稍安定下来,更清醒几分。 他大着胆子,冷声道:“你是谁?‘小主人’是说我?为什么?” “您就是我的小主人,主人的亲生孩儿。要问为什么……”男人眼中露出怀念之色,“您和当年这个年纪的主人,简直一模一样。” “亲生孩儿?”傅偏楼匪夷所思,“弄错了吧,我有父亲……” “借腹生子而已,”男人不以为意道,“那时的主人走投无路,不得不用这种方法将您藏起来……” 他见傅偏楼面露怀疑,进一步坦言:“小主人自己也应当清楚才对,您和凡人,有天壤之别。” “……”傅偏楼压下惊异,沉声问,“你主人究竟是谁?” “主人是——” 男人刚刚张口,忽而面色大变,朝傅偏楼隔空拍出一掌。 迎面一阵大力扑来,不受控制地,傅偏楼重重摔到一边,只觉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般,生疼地呛了好几声。 “喂,你做什么……”话还未尽,他看清前方景象,猛然瞪大了眼。 瘦长漆黑的男人被一杆雪亮长枪贯穿肩头,死死钉入地里,烟尘被雨水冲刷落尽,方才他们站立的那块地方,已深深凹陷下去。 ——倘若他没有被推开,已成枪下亡魂。 色泽暗沉的血从伤口潺潺流出,男人看向天边,瞳孔竖起,好像水蛇一般:“来了……” “什么来了?”傅偏楼被猝不及防接踵而来的意外全然打乱,疑问接连涌上,“你没事吗?这枪是怎么一回事?你还没说完,你的主人是谁?我……” “小主人,快跑!” “跑?”傅偏楼一怔。 “越远越好!越远越好!您太弱了,只能跑!”男人大叫,“在您有力量对抗那群人前,一定要藏好!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您的身份!尤其要小心清云宗——” “小心清云宗的柳长英!他是‘那件事’里唯一还未陨落的道人!别让他看到您的脸!” “柳长英?” 没有回答,男人长长嘶吼一句,将肩头长枪拔出。那道咆哮一般的嘶吼仿佛要贯穿人的耳膜一般,逐渐变为阴森的吐信。 傅偏楼捂住耳朵,瞳孔骤缩。 ——瘦长的身影在涨大、不停地涨大,下颌缩短,躯干拉长,在他面前,化作了一条庞然巨蛇,挤碎数条巷道。 金褐色的竖瞳,深绿色的鳞甲,尾端随意一甩,便砸出数十米的深坑,碎石飞溅。 傅偏楼坐倒在蛇身投下的阴影中,脑海中“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一条蛇妖管他叫小主人? 那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要说: 换地图倒计时! 下章,短期内最大的反派角色出场! 其实他的名字已经出现过了w 感谢在2022-12-21 23:58:22~2022-12-22 23:5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三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rthing 26瓶;旧曾谙 16瓶;我不是苏喻 11瓶;风入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天灾 “奇怪的人?” 谢征动作一顿。 【嗯嗯!特别奇怪!】011慌乱道,【拽住小偏楼就喊他小主人,神经病似的!宿主,我感觉不太妙,你赶紧过去吧!】 眸色微沉,谢征点点头,放下笔,径直往门外走去。 “小谢?”正在喝茶的杨婶疑惑问道,“你这是到哪里去啊?” “忽然想起有些事,出门一趟。”谢征没有回头,“可能要花些时间,您不用挂心。” “哎,等等……” 青年一头扎进雨帘中,很快只剩下道茫茫背影。赶到门边的杨婶无奈摇摇头,叹了一声: “什么事这么着急?匆匆忙忙的,连伞都忘拿了,可真少见……” 还未赶到011所指的地方,谢征便听见一道可怖低啸,巨响之后,隔着弯弯绕绕的巷道和平房,一条蟒蛇赫然跃入眼帘。 金眸碧鳞,血盆大口旁獠牙森然,长舌闪电般伸缩着。 它的侧腹旁有一道乌黑血洞,还在不停流着血,这伤口似乎令它更加狂躁,一甩尾击碎土石山坡,溅起数百丈泥水。 那形貌如此骇人,声势如此阔大,身形又如此庞然,没有一个人会忽略掉它的存在。 “妖怪!妖怪啊!” “快跑!” “妖怪来了!” 哭喊、恐慌和嘶嚎,充斥着原本安宁的小镇。宛如搅动溪水,迅速变得混乱、浑浊。 谢征咬紧牙关,在人流中逆行比想象中还要艰难。雨水迎面扑洒,仿佛重锤一般,咚咚擂着胸腔。 哪里来的蛇妖?是那个奇怪的男人?还是追着对方来到永安镇的另一个存在? 没关系的……他不断告诉自己,傅偏楼身上还有陈勤给的玉佩,能撑住片刻。 再不济,他身体里的魔也不会任由他出事…… 谢征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赶去。 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又能做些什么。 但……唯一知道的是,他不能把傅偏楼一人丢在那里。 他一定在等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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