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眸瞧见来人, 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漠模样, 好在无律这些日子早已习惯, 将木碟放在桌上,心中了然: “阵要破了?” “嗯。”柳长英说,“清云峰上灵脉不多, 快了。” “你打算怎么办?” 柳长英不答,转而看向手边切好的晶莹剔透的果肉,停顿着思索片刻,“杏露果?” 无律在他对面落座,点一点头:“仅清云峰顶那株老树结得出这个味道,我惦记许久呢。你还记得?” “记得。” 柳长英道:“儿时,你常贪这一口。每每逢秋,总央着我从山上摘来。我便告诫你,修道不可流连口腹之欲。” 分明是在追缅过去,可他脸上并无半分动容,像在说一件与己身毫不相干的事情。 “是啊。”无律望着他,轻轻叹气,“然后到了老树结实的那段日子,每天都会与我送来几枚解馋。” 灵果汁水充沛,入口即化,甜而生津。 叮咛着要她潜心修炼的兄长,也有不为人知的体贴入微。 “……你明明也喜欢,却从不给自己留。就算我故意装作吃不下,央你解决,你都宁肯扔掉。” 起初,柳天歌不知道为何柳长英要如此固执。 后来她才慢慢明白,譬如灵果之类,会影响到修为的外物,柳长英但凡碰一下,也会被方陲等人察觉。 若是叫他们晓得,以后,就不能为她通融了。 她隐约出神,对面的柳长英捡起一片果肉,放到口中,片刻后低喃道:“喜欢……?”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印象。” 那是自然的,无律想,因为早在那时起,柳长英的感情便被束缚得很迟钝了。 声色触味、喜怒哀乐。 欢悦也好、厌恶也罢,不明所以,因而麻木到自己无法分辨。就连她这自小相伴长大的同胞妹妹,也只能从细枝末节中察言观色,勉强判断。 “那时候我经常谋划,要如何逃去外边。再这么下去,我的哥哥要变成另一个人了。” 会对山外生出憧憬,不喜被困缚在一个地方,大抵,就是那会儿养成的 无律说,“你是为了保护我落得那般,而我究竟该怎么办,才能保护你呢?” 柳长英淡淡凝目过来,冰冷的视线刺得脸颊生疼。 无律没有躲闪,怔忡地看回去,半晌缓缓道: “对不起……哥哥。结果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曾以为,柳长英为秦知邻等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仅剩一具空壳般的傀儡。 殊不知他人魂飘荡四方,剩余的意识仍困顿在这里,无知无觉地受着苦。 这三百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竟然一无所知…… 柳天歌捂住发涩的眼睛,但没有流泪。 代掌问剑谷的无律真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乘修士,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柔弱无力的小丫头。 物是人非,就连入口的杏露果,也与从前的印象不大相同。 多了几分回忆蒙上的风尘与苦涩。 “何故道歉。”柳长英却说,“今时不同以往,你做得到了。” 无律一顿,随即心有所感地转眸望向窗外。 远远地,漫天御器的黑影犹如蝗虫压境,伴有滔天声势,朝山上、包括这间小屋袭来。 “阵法已破!夺天盟余孽出来受死!” “柳长英身在何处?先联手将他制服!” “宗主,宗主!眼下该怎么办?” “——时辰到了。” 没有理会屋外惊慌失措的修士,柳长英站起身,将最后一片果肉吃下。 他的眼底暗影浮沉,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也平静有如死水,令人毛骨悚然。 “天歌,”他唤了一声,“该动手了。” “……” 无律沉默地跟着站起,没有丝毫犹豫,抽出腰间的长笛。 “……白大哥教我的笛子,我已吹得很好了。” 她问:“你想听一听么?” 声讨和厮杀一瞬点燃了宁静的山峰。 松涛猎猎,浓云环绕,山石崩溅,金戈嗡鸣。 鼎沸的清云峰上陡然飘出一曲挽歌。 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是送别也是追悼,凄烈之余,又夹杂着依依不舍的缠绵与惦念,现出别样的宁静。 剑气贯穿傀儡的七窍之时,没有遇到半点抵抗。 一曲终了,无律扶住柳长英滑倒的身躯,看到那张古井无波、始终漠然到让人畏惧的脸上,回光返照似的流露出些许迷惘。 “这首曲子……我记得……” 柳长英抬起手,抚上女子湿润的眼角。 “你吹得很好听。”他逐渐闭上双目,轻声说道,“我有些记起来了,那时候,听到这支曲子的感觉。” 天光之下,树影婆娑。 白龙盘腿坐在松石旁,少女学着他笨拙地鼓起脸颊,乐音断断续续,像漏了气。 少女窘迫得不敢抬头,满脸涨红,白龙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安慰说万事开头难;他也跟着揉了揉,一板一眼地评价:“尚可。” “哪里尚可了……哥哥就会哄我。” 柳天歌郁闷地咕哝,忽然眼睛一亮,“你要不要也试试?” 他摇头,肩上便被敲了一记,下一刻,白龙将手中长笛塞进来,笑眯眯地抱臂:“兄妹俩得同甘共苦,就当鼓励天歌了。” “对,”柳天歌也笑,“放心好了,不管哥哥吹成什么样,在我听来都‘尚可’啦!” 推拒不过,他犹疑地将笛子贴近唇边。 风声萧萧,乐音袅袅。一成不变的日子不再一成不变,柳长英也不再是不识冷热的柳长英。 温暖、明澈、祥和,无论何时想起,都忍不住从心底涌出某种期许,想要永远如此。 ……这原来就是喜欢啊。 他微微地笑了,眼角同样泛起湿润。 “谢谢你,天歌。” 柳长英的眼神慢慢涣散,“我很高兴,不用再不知所谓地活下去。” “……嗯。”无律哑声应道,“哥哥,我帮你解脱。” 屋门被强破的刹那,她捏碎了傀儡仅剩的魂火。 “无、无律真人?这是——” 来者一众瞧着满地狼藉,磕磕巴巴地瞪大了眼,只见那垂着头的白衣女子转过脸,面无表情,眸色凛冽而不可逼视: “死了。” 说罢,她直起身,拎着长笛一步步朝外走去。 他人莫敢阻拦,面面相觑后不由松了口气——天下第一人,谁有把握敌过?这下可算了结一桩心事。 “真人,柳长英的尸首……” “不是柳长英。” “什么?” “我说——这人不是柳长英!”无律豁然回首,神色冷极。 询问那道人遭这眼神一煞,瞬间回想起外头风风雨雨的传言——无律真人实为柳长英的亲生妹妹柳天歌,看来果真不差。 他登时困惑地诺诺问:“那这是……” 无律深吸口气:“真正的夺天盟盟主,秦知邻。三百多年前,柳长英为他所害,早就亡故了。” 道人恍然大悟:“夺舍?” 无律没有回话,背过脸,神色藏在长发的阴影中瞧不清晰。 她所能做到的事情很小,但至少,不会让辛苦至今的兄长再背上骂名,遭千古唾弃。 冤有头,债有主,苍天若是有眼,就该叫柳长英清清白白地安静睡去。 剩下的,交给她就好。 天幕湛蓝,眼前是乌压压的人群,或讶异、或不解,一双双还未从浪潮中冷却下来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热切。 无律怀抱长笛,不发一言,只淡淡扫去。 吵吵嚷嚷的响动仿佛感到了什么,逐渐低沉下去,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满峰俱寂,唯余飒飒秋风。 无论这些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问责、怪罪、不平、泄愤……都已不要紧了。 他们所看的,是同一个方向,是这片天地不辜负任何人的唯一生路。 “窃天贼人已然伏诛,神魂灭尽,永不超生。” 无律一字一顿,音调并不高昂,却掷地有声: “吾辈修士,是非成败,该凭心论之——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寂静过后,哗然四起,呼应绵天。 “践踏他人之道者,当如是!”
247 请归 洪钟鸣震,万物复苏,天地荡涤。…… 夺天盟余孽伏诛后五载, 器阵成。 倾道门之力,以炼器世家方氏子弟主持,上下同心, 修成了这座遍及万里水域、横跨三大仙境的还天大阵。 同年, 龙凤两族倾巢而出,与道门和盟, 前来相助, 人妖争斗之乱象肃然一清。 逢至秋时, 界水业障愈发滔滔。 养心宫布施安神之法,由陈不追牵头,合问剑谷一脉轮值看守边界,定抚人心。仙器两仪剑再度出世,择主蔚凤, 一举正名。 行天盟声势大成, 众望所归, 明面上莫敢有争锋之语。 一切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 暗潮汹涌地渡过了第五年冬日。 冬去春来,枝头新芽刚刚抽发,问剑谷久无动静的落月潭中, 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谢征出关了。 便如当初所言, 合体巅峰, 半步大乘。 即使企近身前, 不刻意去瞧, 也很难注意到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可一旦入眼, 便似利刃出鞘,寒光凛然,片片飞雪, 再难移目。 气质浩渺,形神如剑,浑圆融一。 方且问闻讯前来,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时机已至。 春寒料峭,最后一缕东风也终于吹来。 启阵前夕的清晨,临走之际,谢征端坐镜前,任长长乌发散落肩背,傅偏楼站在后方,仔细地替他梳头。 烛光迎着晨曦发出一声轻微崩响,无碍于满室静谧。谁也没有出声,只沉默地温存着。 打破这般氛围的,是识海中011带着一丝颤抖的小奶音: 【宿主……我、我有些紧张。】 它低低道: 【将业障化入灵气,主动纳入丹田,这般危险的事情,当真会有修士愿意吗?】 一路随谢征走到今天,它虽清楚多少人为之付出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担忧。 不如说,正因如此,才更心生怯意。 【就算宿主说,许多人曾经并无选择,可面对生死,可还会义无反顾?倘若不能将浊气引走,天道无法挣脱而出,宿主作为阵眼,灵力兴许会被硬生生抽干……】 那样的下场,无疑是死。 倘若谢征死了,傅偏楼定会走上老路,与夺天锁相融,为天地献祭。 它不愿深想下去,语气更加沮丧低迷: 【那样一来,要怎么办呢?】 谢征默默听完,想了想,问道:“011,三百年前,为何七杰要上融天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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