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残酷地杀死应澈,好叫古龙感受一番他的苦楚,于是用谎言伪装成刀尖的蜜糖,引诱不谙世事的龙女。她陷得越深,将来便死得越绝望,然而不知为何,几度都无法真正下手,一直拖到今日。 在听见“幽冥”二字之时,宣云平突然改了主意。 他忽而念及,唐亭强弩之末时,曾牵着他的手,柔柔生笑,相约携手共赴来生。 她说,你修为那么高,大抵要很多很多年后才会绝了寿数,我怕时日对不上,错过就不好了。 听闻幽冥有一座桥,桥名奈何,前生之缘未尽者,魂魄会徘徊其上。 我就在那里等你。 宣云平其实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言论,这些话在他听来,不过是夫人一贯的天真。 可,若有万一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再见到她呢? 万一有个万一……能问一问,生前不敢说出口的怀疑呢? 然而,万一落实,宣云平却只感到无尽的惶恐。 他下意识踉跄后退许多步,目无边际地落在怀中掣肘的少女身上,心想。 ——我方才,在说什么来着? 231 幽冥(四) 魂兮归处。 被心底疑窦折磨得寝食难安时, 宣云平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 他问:“亭妹,你为何要答应与我成亲?” 旁人只见唐亭一无所有,宣云平意气风发, 认定这亲事门不当户不对,乃前者高攀;殊不知,他们之中, 最初动心强求的却是宣云平。 唐亭是孑然一身的孤女,不贪权势,不图长生。 自负屃一役, 被困妖巢多年后,夙愿便是偏安一隅, 平平淡淡又欢欢喜喜地度过余生,如在儿时的渔船上般, 漂漂荡荡, 就是半日闲暇。 可显然, 倘若成为问剑谷的谷主夫人,所要肩负的责任与诽议, 注定她不得安宁。 宣云平离不得她, 为此甚至放话,愿意随她一并归隐, 将他的师尊吓得不轻。 后来, 也不知师尊说了什么,唐亭最终没有走, 留下嫁给了他。 她到底是出乎真心,亦或为形势所迫,从一开始,在宣云平眼中就是一个谜团。 这般问出口后, 唐亭像是没有料到,诧异了好一番才笑出声。 笑了好一会儿,又停下来,想了许久。 “我呀,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她终于出声,眼中流露出浅浅的悲哀,“负屃将我囚禁在那个地方,麾下小妖不停地在耳边劝我,为何不从了大王呢?他用情至深,又待你这样好。” “日日复夜夜,有时我都迷糊了,到底在做什么无所谓的抗争?” “但每一次,看见他送来的锦衣玉食、珠宝灵材,我都仿佛能嗅到上边弥漫着血的腥味。他待我很好,可他待万物都那样残暴……我们到底不是同路人。” “可是宣大哥,你不一样。” 她说,神色依稀有少女的天真,“你是救了我的大英雄。” “你竟也倾心于我,我怎会舍得离你而去呢?” 声声切切,仿佛情深义重。 宣云平沉默地拥住她,妻子柔顺地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不安却未能抚平,反而因这番话甚嚣尘上。 负屃囚禁她,莫非他不是? 同样将自由自在的渔女困在世俗繁冗之中,强行束缚于身边。 只不过他对唐亭有恩,所以才显得好像不一样。 她是那样善良温柔、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和负屃虚与委蛇、保住他人性命的好姑娘,说舍不得他,究竟是出乎喜爱,还是不愿忘恩负义? 宣云平不知道,也不敢问下去。 他害怕打碎唐亭心目中那个光风霁月的大英雄,怕她知晓枕边人如此懦弱阴暗、卑微到可笑。 他怕连这点眷顾都失去,再也得不到对方的垂青。 然而,如今,一切都暴露无遗。 宣云平脸色灰败,浑身僵硬,在堪称柔弱的女子注视下,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良久,他张了张嘴,嗓音嘶哑:“亭妹……”却被一道声音盖了过去。 “娘亲?” 宣明聆一错不错地望着眼前之人,低低唤道,“你是……我的娘亲么?” 瞧向他,女子缓缓一笑,笑容中是春风细雨般的柔和。 “明聆,你长得这般大了。” 她怜爱地抚过宣明聆的脸颊,喃喃道,“让娘亲好好看一看,我都不曾好好看过你……” 碰触轻若无物,宣明聆心中明白,这仅仅是一道魂影,强耐心头酸涩,点了点头,撑着也朝她笑了一笑。 唐亭低眸掩唇,才没有让泪珠坠下地去。 母子相会,面貌虽有差异,神情却相似至极,一时令宣云平错愕出神。 他几乎遗忘了先前的丑态,下意识上前两步,妄图插进这幕天伦之乐中。 可他方才动身,怀中龙女趁其不备,狠狠咬上他的手臂。 宣云平松开手,她便挣扎出去,踉跄地扑到前边,被宣明聆稳稳扶住。 怀中最后的温度离去,宣云平驻足原地,愣怔看向对面,却无人瞥他一眼。 他蓦然感到讽刺至极。 经此变故,唐亭得空收拾了下神情,复又说:“好了,此处不宜久留。你们尚有要事在身,快走吧。” 宣明聆不忍:“可是……” “你这一路太辛苦,好在有人陪着。” 唐亭弯起眼,遮去眸中的依依不舍,“娘亲见过你,心中再无遗憾,也终于能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 说着,她直起身,不再言语,如同来时一般转身静静地往桥上走去。 傅偏楼恰在此时说道: “三生石上留下的,不过是一缕不愿离去的执念。执念散了,便是解脱,不必强留。” 宣明聆默然片刻,阖目道:“……也好。” 他目送着唐亭逐渐缥缈的背影,身后陡然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亭妹!”宣云平两手颤颤,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不可能的……你不能走,你还未问过我,如何能放下,如何能解脱?!我不相信!” 他面上一阵潮红,瞪向桥边。 脚下用力,一个兔起鹘落,便落在唐亭身后,展臂想要紧紧拥住她。 “你曾说要等我,共赴来生……” 宣云平惨淡道,“如今却不肯多施舍我半句话?就是怨我、恨我也好,你看我一眼啊!” 唐亭却恍如未闻,自与宣明聆道别后,她便似彻底失了魂,仅剩一抹将要跨过奈何桥的神念。 神念无形,宣云平自然抱不住她,她继续向前走去。 宣云平发疯似的跟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想去抱她。 “亭妹!夫人!你等等……等一等!” 他大叫,“为何不问我?我疑你半生,背着你藏匿害死弟子的凶手,因不平而冷待明聆……后又为屠戮妖族不择手段……你为何不问我?” 唐亭并不为他回首,他终于意识到眼前只是毫无意识的魂影,失魂落魄地停在桥上。 大片大片的黑雾在那头翻滚,她婷婷袅袅地走下去,衣裙翩飞。 宣云平疲惫极了,怔忡道:“好,好,你不问我……既然你不问我,那就换我问你。” “唐亭,你可有真心爱过我?” 他本不求能得到回答,唐亭的背影却倏尔一顿,循声转过脸来。 她眼中突兀有了神采,轻声道: “我呀,我曾以为这辈子都会不见天日。” “可却有天,有一个人,劈开恶鬼关着我的塔楼,威风凛凛地站到我的面前。” “传言皆说,问剑谷大师兄天资横溢,沉稳持重。我却晓得,那是个既笨拙、又易冲动,多思而软弱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大英雄……自那天起,一直都是。” 她停了许久,目光慢慢黯淡下去:“珍我重我者,不愿信我。” “到头来,我爱的英雄,与爱我的恶鬼,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此,便罢了。若有来生,望我再不要遇见你们任何一人,当一辈子的农家渔女。” 一面叹着,一面走着,唐亭的身形湮灭于重重黑雾中,再无分毫留恋。 宣云平目眦欲裂,咯然泣血,时值此刻,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仰面长叹,似哭似笑:“是我负你……荒唐,我这一生,居然这样荒唐!” 始终活在自怨自艾中,从不正眼瞧一瞧真相。 他最想要的东西,分明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得到,可笑他一无所知,骑驴找驴。 说着厌恶妖族,深恨负屃,最该厌恨的,却是懦弱的自己。 “亭妹……亭妹啊!” 转瞬万念俱灰,他一把扯断腕上牵绊的血线,踉跄着想追上去。 半途又忆及走过奈何桥,此世的记忆便会消散,他虽是活人,却不敢赌,思前虑后,径直从桥上一跃而下,身形淹没在漫漫暗河里,再不见踪影。 遥遥将此纳入眼底,宣明聆不禁默然,半晌,终是不那么可惜地一叹: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迷失幽冥,生人也再回不去了。” 傅偏楼摇摇头,虽猜到宣云平过不了此劫,故意以言语相激,倒未料到对方会失态若此。 情之一字,当真可怕。有人欲为其生,有人亦为其死。 应澈获救之后,尚且惊魂未定,宣明聆好声宽慰着。 除却唐亭以外,三生石边还站着数道影子,皆是此行中人不在阳世的亲眷。 琼光的爹娘本就寿终正寝,执念并不算深,意识都极为模糊,只剩些许虚影,想要再见独子一面。 至于陈不追,本来愈发神神道道、素来明朗的他,在见到去世已久的娘亲的那刻,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正絮絮说着这些年来的遭遇,想必过后也能解了一桩心结。 裴君灵与蔚凤倒无何挂念,谢征也独自站在一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偏楼走过去,靠在他身旁四下张望一番,忍不住低声道:“……他果然不在。” 白承修死得魂飞魄散,他虽不觉得能在此见到对方,可到底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谢征跟着低声道:“他也不在。” 傅偏楼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手指攥紧几分:“你的父亲?” “嗯。”谢征说,“他定然放不下妈妈,还有我与小运的。看来,到底只是这个世界的幽冥,与我无关。” 此处并无会因放不下他,而徘徊不去的执念。 傅偏楼瞧见他殊无异色,望向陈不追时却难免.流露出淡淡的歆羡与惆怅,心底忽痛。 独处异界,与思念的亲人相隔两处,会有多难受? 他怔然片刻,道:“有关的。” “要是哪一天我先走了,肯定会在这里等你。”他认真地说,“多久都会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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