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之辈!”他曲指成爪,妖力汹涌,“还不放了澈儿,否则吾定叫你死无全尸!” 宣云平却不为所动,反而狂笑不止:“你敢吗?!” 他有恃无恐地抵着剑,意味深长道:“古龙阁下,我可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 “身为龙族之长,却罔顾大义,颠倒黑白,因一己之私,不惜违逆天理也要保下作恶多端的负屃性命。自那时起,我就明白你是个怎样的货色!” 万万没料到他会说起这桩事,古靳瞳眸一缩:“你是……” “自然,就你的立场而言,所作所为并无不妥。换作是我,也会选择保住得之不易的孩儿,那些平白枉死的人与妖,又与我何干?” 说着,宣云平的语气趋于漠然,手下不觉用力,惹得应澈吃痛闷哼。 他被这一声惊醒似的,往怀里瞥了一眼,瞧着龙女倔强不肯求饶的神情,恍惚间想起很多旧事。 他曾也心系苍生,破大乘,留机缘,手持仙剑,忘怀生死斩恶妖。 尔后,却在那方巢穴中遇到了这辈子也过不去的劫难。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对唐亭是何种心情。 他仿佛爱她,又仿佛恨她,好似数百年前,第一回用剑指着蛟妖巢穴中那名面容平静的妖后时,一切便早已注定。 她尚且活着时,他尚能说服自己,佳人在侧,至少得到了她的人。 但当负屃再次现身后,就连这点微薄的慰藉,也被粉碎殆尽。 面对应澈,他能轻而易举地做出伪装,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拿捏住那颗青涩懵懂的少女芳心;可面对唐亭,他便落入了下乘,一败涂地,疑神疑鬼,卑微到可笑。 到最后,他仍舍不得责问半句,或者说,不敢责问。 情深若刀,伤人伤己。 ……不是我的错,宣云平看着应澈,目光幽幽,也不是唐亭的错。 错在这帮居心叵测的妖孽,错在这条自私的古龙! 凭什么他替天行道,却痛失挚爱;负屃恶贯满盈,却能死而复生,毁了他的所有?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低声一字字说,“龙女,你问我为什么?打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是同路人,每回骗你时,说出的那些话简直令我恶心!” “要怪,就怪你的古爷爷去吧!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可远比我来的混账!” 应澈嗓子都哭哑了,恨不得咬死他:“不准你说古爷爷不是!” “够了!”宣明聆看不下这场闹剧,寒声道,“宣云平,想不到你已变得这般不要脸。娘亲若泉下有知,定不会原谅你!” “逆子闭嘴!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与你娘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蔚凤忍了又忍,到底顾忌着应澈的命,手背攥得青筋毕露。 宣云平实在纠缠得不耐烦了,剑刃又扎深半寸,威胁道:“少说废话,让我进是不进?” 应澈挣扎道:“别管我了,古爷爷!是澈儿识人不清,当受此难,不可误了白哥哥他们的事!” 说罢,竟一挺身,要径直撞进剑上。 饶是古靳年岁长久,凡事都见得太多,也不禁出了浑身冷汗,瞧见她被宣云平制住才堪堪松了口气。 他神色阴晴不定,实在无法决断。 就在此刻,傅偏楼陡然出言道:“好。” “偏楼?” 谢征不解地看着他,不清楚傅偏楼为何擅作主张,这并不合他一贯的性子。 傅偏楼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迎着宣云平狐疑目光,冷笑道:“你跟来就是,也不妨事。” “只先说好,”他眼睫微垂,“幽冥可不是什么随心所欲的地方,你便是想做什么,怕也不成。就算有大乘修为,可就凭如今剑心全失的你,有几分自信能敌过我们这么多人?” 宣云平道:“我做什么,用不着你们管教。” “那便走吧。” 傅偏楼勾起血线,在腕上系了个死结。 他抬眼瞧着黑洞洞的裂缝,又瞥向满脸戒备的宣云平,忽而轻轻道:“幽冥乃生死轮回之地。” “宣谷主,我很好奇。” 他笑了笑,“倘若见到故人,你想与她说什么?” 见到故人? 宣云平眉头紧蹙,正欲斥他故弄玄虚,却见人背过身,迈步径直走进洞中。 谢征淡淡望来一眼,跟了上去。 其余人见状,纷纷系好绳结,就连宣明聆都不再多言。 好似就那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心里便有了底,徒留宣云平一人草木皆兵。 他犹疑片刻,终是施术给自己与应澈系上血线,提防着古靳动手,缓缓挪进缝隙之中。 * 眼前一片漆黑,唯有腕上血线发出朦胧的光晕。 谢征见身后尚无人跟来,几步追上原地等着他的傅偏楼,低声问:“怎么?” “谢征……” 傅偏楼揉了揉额角,盯着前方,视线微微迷离,“方才,我好似记起点什么。” “对,我记得……” 不等谢征继续发问,他便出神道,“我来过这里。” “可没有幽冥石,没有求得古龙相助,我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而来?” 傅偏楼喃喃自语着,却无法在隐隐谙熟的景象中寻到线索。 他眉峰蹙起,不觉咬紧了唇,谢征则摇摇头:“莫要强求。” “走完这条路,”他一并看往黑暗深处,“兴许就有答案了。” 傅偏楼点了点头,冷笑道:“别的我还不清楚,不过,宣云平在此地绝讨不了好……不必我们费神,他进来,就是自寻死路。” 话间,蔚凤等人也陆续而入,紧接着,是依旧挟持着应澈的宣云平。 沿着路沉默往前,周遭见不到任何变化。 只见腕上似有若无的光亮,脚下则淌着水流般的黑雾,将声响尽数吞没。 逐渐地,宛如天地间仅剩独自一人,寂静得可怕。 好在在场者皆修行多年,倒不至于为这点动静生怯,平静地走着。 不知过去多久,视线中终于浮现出不同的景色,是一串连绵的山石。 嶙峋错落,仿佛富贵人家后院的摆件,映亮了那方间隙。 山石围拢着一座低矮的石桥,石桥之下,是条平静的暗河。从这一边,能模模糊糊瞧见对岸的路,延伸至黑暗中。 “黄泉路,忘川河,三生石,奈何桥。” 傅偏楼一一点破,幽幽道,“这里是此岸,生死轮回必经之地,魂魄自奈何桥头走过,便会忘却这辈子,抵达彼岸去。” “你知道些什么?” 被他不同寻常的样子引起警觉,宣云平疾声厉色,手中用力,逼迫应澈发出痛哼,换来的却是傅偏楼轻飘飘的声音。 “古靳不在这里。” “你就不怕我杀了她?你们这帮人,不总是将匡扶正道挂在嘴边?” “我们下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儿戏。” 傅偏楼冰冷地说,“关乎天下众生之责,岂能因小失大?应澈随你如何,只不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冷哼一声,阴恻恻开口:“若非要留着威胁你们,你以为这丫头会有命在?她死了,想必古龙会痛苦万分,也算报了当年之仇!你以为我当真不敢吗?” “当年之仇?” 傅偏楼问:“谷主是指,负屃潜入问剑谷,害死落英真人一事?” 宣云平并不否认:“当初,我受两仪剑之召,领命斩杀负屃。本以为尘埃落定,却不想节外生枝,古龙心软保住那家伙,才害了亭妹。一命还一命,何处不该?” “所以呢?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宣明聆忍无可忍,质问道,“先是与秦知邻勾结,后又欺骗龙女、闯入幽冥。桩桩件件,难不成都要栽到他人头顶,冠上为了娘亲的名头,叫她九泉之下仍不得安宁?荒谬!” “你懂什么?!” 宣云平粗喘着气,瞪视过去:“不知是人是妖的东西,如何能知这些年来我心如焚?” “是负屃、是古龙、是妖族毁了我,毁了我的一切!”他嘶吼道,“它们该死!本来就该死!还有你……对。” 眼眸阴鸷地投向蔚凤,他哑声说: “我当真是瞎了眼,过去竟没瞧出他是只妖。不然,怎会由你带入问剑谷,养到这么大?早该剥皮拆骨,烧他个十天半月,将小妖引来,通通杀光!” 这通疯话,竟与书里的记叙相差无几,宣明聆听了,仿佛心底逆鳞被硬生生剥出,登时目眦欲裂:“住嘴!” “小师叔!”蔚凤按住他的肩,“冷静,莫要着了他的道!” 见他们二人举止亲密,宣云平愤恨更甚,骂道:“知道你娘是如何死的,竟还瞒下此事,你果真心向妖族,是负屃的孽障!” “……你说,谁是孽障?” 不远处飘来一道细细的问话,他气血冲头,一时未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宣明聆气急反问,不假思索地说:“自然是说你!你也该死!” 说完,忽然意识到那是清澈女声,乃至有几分耳熟。 宣云平终于冷静几分,扫视周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走入那片山石之中,离桥头几步之遥。 前方诸人默然不语,让开道来,唯余走在他身前的宣明聆一动不动,身形微微颤抖。 “可我早就死了。” 那道声音再度响起,由远及近,近在咫尺。 模糊的影子停在数尺开外,能清晰瞧见女子柔婉的面容,似带轻愁的隽眉。 傅偏楼嘲弄一笑,恰如其分地再度开口,宛如在哼一串悠长的小调: “黄泉路尽魂魄归,忘川河畔洗前缘。三生石上留执念,奈何桥头故人回。” “我说过……你可想清楚了。” 宣云平如遭雷击,跟着一并发起抖来。 凡人逝去,魂魄皆归于幽冥。 他知道,他怎会不知道?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向来看得清楚。 自唐亭死后,他一遍遍地回想、一次次地质疑,痛苦得几乎癫狂。 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是谁毁了他、毁了那个本该一心卫道的问剑谷谷主? ——轻而易举就能想到,是负屃,是古龙,是妖族致使了如今。 从此往后,他心中便填满无尽的憎恨。 和秦知邻搅合在一起,是因对方应承过,倘若夺天,会将妖从世间抹去。 而这桩谋算铩羽后,他自知不敌无律,再无回天之力,干脆离谷而去,放肆宣泄心头愤然。 十载来,他手上沾染无数妖兽的鲜血,听着它们的嘶嚎、惨叫、求饶,他却始终不能抚平烦躁。 只越来越茫然,越来越仓皇,越来越空虚。 最终忍无可忍,明知不会有结果,依旧自寻死路般闯进龙谷,欲报当年深仇,却不想峰回路转,为应澈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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