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傅偏楼心跳都停了一拍,头晕目眩,下意识地揪紧床单。 他勉强维持住冷静,强迫自己思考其中缘由,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魔告诉过他,这些人的任务就是照顾他、保护他、对他好。 虽然别有居心,但绝对不会伤害他,是尚还弱小时再好不过的垫脚石。 尽管和别人的态度不同,谢征要冷淡太多,可他更直来直去,不屑掩饰所作所为的意图。 买下他、带他换衣服、对外称他是自己表弟、给他吃喝、在妖修面前护住他、和他同床共枕…… 林林总总,就算被他袭击也没有翻脸。 傅偏楼确定谢征也有类似的任务,所以就算讨厌他、觉得他麻烦,依旧要养着他。 他正是利用这点,为自己谋一处容身之所,才乖觉地留了下来。 各取所需——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傅偏楼心念急转,放平了呼吸,装作熟睡的模样,他要赌一把。 他不清楚为何谢征会对他产生杀意,但他赌谢征不会真的下手! 锋利菜刀架在颈边,纹丝不动,随着呼吸起伏,最脆弱的皮肤不时碰到寒凉刃口,隐隐作痛。 断头铡下一秒或许就会落下,傅偏楼头皮发麻,却疯了似的躺平不动。 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一把把人推开,爬起来质问谢征“你在做什么”,或者抓起随便什么东西砸向对方,然后有多远逃多远。 既然知道命运走向,不愿意重蹈覆辙,为什么还要陪他们玩下去? 总归妖修已经离开,魔也被封印,就算十三岁的孩子孤身一人很难维持生计,可他有手有脚能干活,总比继续陷在泥潭里挣扎来得好吧? 况且,谢征是真心想杀他—— 与念头矛盾至极的,是分毫未动的身躯。 少年双目紧阖,呼吸悠长,肢体松懈,俨然一副溺于梦中的表现。就像灶台旁的小羊羔,纯稚无辜,不谙世事地袒露着肚皮。 仿佛一瞬,仿佛良久。 一道从未听闻的孩童奶音在耳边炸响,急匆匆地喊: “宿主不可以!不是早就强调过了吗,BOSS横死的话,世界气运会崩溃,任务失败,宿主就不可能回家了啊!” 傅偏楼一愣,只觉脖颈处拱了个毛绒绒的东西,小鸡仔一样,努力隔开了他和菜刀。 “……我知道。”谢征的嗓音较平常喑哑许多,“011,你回去。” “我不回去!”那东西摇晃着,好像在摇头,“宿主现在状态不正常,011有权保护小BOSS!” BOSS? 是指他吗? 记忆中,貌似被这样称呼过不少次。 那么,这个叫做“零幺幺”的家伙,就是魔口中念叨的所谓“系统”、躲在背后指使谢征的人吗? 傅偏楼逐字逐句辨别着它话里的意思:BOSS横死,世界崩溃,任务失败,谢征没法回家? ——他死了,世界会崩溃? 好荒谬的笑话,若不是还在装睡,傅偏楼已经笑出声了。 那他可真了不得,若哪天心血来潮不想活命了,岂不是所有人都要陪葬? 会有这种笑话一样的事吗! 如果有,他究竟活在怎样一个地方?! 傅偏楼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狠绝地刺破皮肤抠挖着,只有不断地用疼痛提醒自己,他才不至于露出异样。 两方僵持,门没有关紧,夜风顺着缝隙吹进来,扬起谢征散落的一缕长发,又滑落在傅偏楼的颈窝上。 冰冷刺骨。 “我知道。”背着月光,谢征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他像对011说话,又像在说服自己一般,重复道,“我知道。” 他摁住握刀的那只手,深吸口气,艰难地挪了开来。 挪开刀后,五指失却力气般一松,菜刀跌落在被上,谢征怔怔盯着少年安睡的脸,难得有些颓然地闭上眼。 “宿主……”011讷讷地唤道。 “没事,是我失控了。”再次睁开眼时,谢征已经平静下来,“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其实就算011不出现,他也不会真的砍下去。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放心,我不可能自寻死路,傅偏楼不能出事,任务不能失败。”谢征轻声说着,伸手掖好漏风的被子,“我只是在等他醒来。” “等他醒来?什么意思?”011稀里糊涂地猜测,“宿主是想吓唬人,让小BOSS更讨厌你一点吗?” 谢征摇摇头:“不够。” “他不仅要讨厌我,还要害怕我,最好看到我就觉得痛苦,却不得不依靠我、跟我生活在一起……这样才好。” “哈?为什么呀?”小绒球拼命摇脑袋,“才不好!一点也不好吧!” 谢征眯起眼,漆黑眸中,长长睫羽投下一片阴影。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很残忍的意味: “很好啊,这样一来,他就和我一样了。” “一样?诶……”011傻眼,“意思是,宿主看见小BOSS就觉得痛苦吗?” 它努力回忆了一遍所有两人相处的画面,没能从谢征脸上捕捉到半点讯号。 如果所有都是表面的伪装,那它的宿主……究竟自我把控到了何种地步? 抚摸着傅偏楼披散在枕上的发,谢征缓缓道:“他让我和家人分离,让我的人生变得一团糟,让我不得不为活下去殚精竭虑。” “我多希望他不存在,可偏偏他又不能消失,因为他是我回去的唯一希望……” 清澈嗓音低回悠长,以一个不会惊扰到人的声调叙述着,字字句句流露出危险的幽暗之色。 此时的谢征和平时不显山水的沉稳少年毫无关联,他屈腿坐在床边,低眉敛目,眼皮上的小痣因此招摇晃目,整个人瞧上去锋芒毕露。 他顺着傅偏楼的发,就像屠宰手顺着小羊羔的毛皮。 011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吭哧半天吭不出一个字。 谢征盯着小羊羔天真无邪的睡颜,唇角微挑:“所以我想,既然和我绑在一起的是他,他应该可以理解我。如果他也能感受到这份痛苦,我们互相折磨,多少公平一些……” “我就不至于独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 “所以我拿着刀,等他醒过来。”他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你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被我下了毒跑不掉,还要跟一个拿他当磨刀石的坏人同床共枕,每天活在惶惶不安当中……很痛苦吧?这个剧本是不是很有趣?” 小毛球被他笑得瑟瑟发抖: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110,它的宿主好像压抑疯了QAQ 你是谁,快把那个尊老爱幼拥有正常现代人道德标准的宿主还来啊啊啊! 像打理人偶娃娃般一缕缕理顺少年睡乱的发丝,气氛随着谢征的沉默渐渐绷紧,陡然,他的笑容消失,叹了口气: “是我错了。” 结成冰的空气如同被扎破漏气的气球,飞速淌走。 懵逼的011:“诶?” 偷听得胆战心惊的傅偏楼:“?” 什么情况?刽子手良心悔悟金盆洗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话说回来,也要感谢你,011。”谢征冲小毛球道,“看到你,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行为只不过是在迁怒。” “从穿过来后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会选中我?想穿书的,愿意陪你们玩拯救反派家家酒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是我?”他问,“为什么BOSS灭世的责任要我来清算?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做主?我做错了什么事?” 说到这个011就心虚,缩了又缩,身体蜷成一团:“那个……呃呜……对不起……” 谢征没理会它的道歉,毕竟造成这番局面的并非011,他也完全不想大度原谅。 他望着傅偏楼,喃喃地自我剖析:“被迫离家的焦虑,计划不顺的压力,无处宣泄的苦闷和愤怒,还有幻觉里被杀死的心有余悸……我将这些恶意通通发泄在了他身上。” “谁让他是BOSS,谁让他灭世造成了现状,谁让他触手可及……理所当然不是吗?不然我找谁来承担责任?难不成自认倒霉吗?” 真可怕。谢征想,有一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就该对这孩子为所欲为。 那种无与伦比的轻松、痛快和完完全全掌控住一个人,不怕对方反驳和逃离的滋味,和BOSS身份的不真实感糅杂在一起,飞速膨胀、扭曲、失控。 ——反正是他害的,我是来救他的,遇见任何不顺心,有什么挫折坎坷,受到委屈伤害,便是他的责任。 倘若放纵这种念头,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如果说救赎任务处处藏着陷阱,这一定是最大的那一个。他时刻戒备自己心态的变化,都差点着了道。 “宿主……”011不知说什么好,它如芒在背地颤抖着,在对面灼灼的目光中察觉到严厉的质询。 不是针对它,而是—— “是我错了,”谢征沉声,“我该找的不是BOSS,是你,是制造你的天道。除此以外,皆为迁怒。” “为什么是我?——那傅偏楼是不是也该问一句,为什么是我?” 傅偏楼浑身一震。 他怕被发现,故意呓语一句,借此机会翻了个身。 背对着人,他终于能睁开眼,盯着斑驳墙角,神情复杂。 是,是啊。 他也曾无数次想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是“BOSS”? 为什么我的眼睛生而有魔? 为什么我的命和世界联系在一起? 为什么我不能和王小福一样,爹娘疼爱朋友遍地,最大的烦恼不过背不下夫子教的书? 仿佛能听见他的心声一般,谢征连珠炮弹地问:“为什么他是BOSS?为什么他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为什么他不可以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平平凡凡地长大?——没有为什么。” “这就是命,天道给我们的‘命’。” 傅偏楼情不自禁咬住下唇,阻止脱口而出的反驳。 命?他才不信命! 魔天天叫嚣着“命无可违逆”,但它活了十辈子,不也没料到谢征会用一根红绳把它封住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以前几乎每天都会听见,从谢征口中说出来,格外让他愤怒。 前十辈子出现的每一个人都大同小异,顶着漂亮的笑容欺骗他,又在妖修面前丢弃他…… ——明明你才是那个最不按命运安排往下走的人,却要说什么“这就是命”吗? 011奇怪地问:“宿主的意思是,所有都是命中注定,只能顺其自然地接受?” 它总觉得以自家宿主至今的叛逆表现来看,不应该啊。 谢征捡起因翻身从少年颈窝抖落的011,摇了摇头:“不,命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全看自己怎么走。” “你出生在贫困的家庭里,这是上天给你的命。但你可以选择好吃懒做、庸庸碌碌,也可以选择努力奋斗,变得富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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