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并不大,即便两个人都是身量修长的少年,也稍微有些拥挤。 傅偏楼睡着睡着就缩成了一团,像只缺乏安全感的幼崽,怕冷似的。 他身上的确也冷,倘若不是呼吸声犹在起伏,谢征甚至错觉自己贴着一具尸体。 他不习惯与人同床共枕,翻了个身。 两人的脊背严丝合缝贴在一起,闭上眼,分不清一下一下的律动来自哪一方。 四下俱寂,谢征的意识逐渐飘远。 他实在有些累,短短一日,可谓一波三折,铁打的神经都熬不住。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朦胧之中,似有道细细的嗓音不停唤他: “哥哥?哥哥!你醒醒……” 幼小的少女拽着他的衣角,泫然欲泣。不合身材的宽大睡衣也掩盖不住她容颜的可爱清丽。 谢征被她从床上拖起来,思维还有点懵,环视一圈——白腻的墙面,堆放着许多书本的桌子,还有蓝灰格的床单——熟悉到了骨子里的陈设。 是他的房间。 闹钟、电扇、生日时朋友送的八音盒,不可能出现在古代的一系列物件跃入眼帘。 谢征满脑子还是什么BOSS、系统、妖修,乍然看见这些,不由涌上一股极端荒谬的感觉。 难道说,穿书的一切都只是场梦? 谢征深吸口气,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无比残酷地作出判断——这里才是梦境。 理由很简单,他将目光移向呼唤他的女孩。 那是他的妹妹,谢运,比他小五岁,今年十三,刚上初一。 可眼前之人,稚嫩的娃娃脸绝不超过十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充满了不安。 “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即便在梦中,他也想尽可能温柔地对待妹妹,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这么晚,小运来哥哥房间干什么?” 谢运犹豫一会儿,扯了扯谢征的衣角,等人靠过去,才在他耳边小声开口:“今天哥哥上晚自习的时候,妈妈出了一趟门……” 她刚起了个头,谢征就知道梦到的是哪件事了,他闭了闭眼。 谢运九岁那年,谢征十四,已经失去父亲四年。 父亲的故去是场意外,赔了保险,除此以外什么都没留下。 母亲身体不好,不但无法承担大多数劳动工作,还不能停药,定期去医院检查也是一笔不菲花销。 入不敷出、省吃俭用是这个家庭的常态。 谢征早早就学会翘掉晚自习跑去给校内杂货铺的老板看店,外加辅导对方儿子的功课,既能挣钱又能巩固知识,一举两得。 辛苦是自然的,但日子并不难过,因为一家人和乐融融地在一起,做什么都有奔头。 可他的妈妈并不这么想。 “……我好担心,就趁妈妈睡着后去翻她的包,然后,然后我翻到了这个……” 一张薄薄的保险单被谢运递过来,落款写着“秦颂梨”,是母亲的名字。谢征的视线落在那三个字上,视网膜仿佛在灼烧。 “哥哥,你说,妈妈是不是,”谢运压抑着泣音,无助道,“是不是也不要我们了?就像爸爸一样?” 一瞬间,谢征胸口如遭重锤,时隔多年,他依旧感到呼吸困难——人身意外保险,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钱,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令他们的生活好过了一段时日,两人目前的学杂费也是从中支出。 所以兄妹俩很快领略了这张被藏起来的保险单的意思。 他们的母亲,想效仿父亲的离去…… 谢征牙关发颤,他竟没能察觉,在始终温柔的笑容背后,秦颂梨已经撑不起这个家了。 若非谢运敏锐地感到不对,哪天放学回家,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是热腾腾的饭菜和关切问候,还是最亲之人的死讯…… 悲伤与惊痛一掠而过,他抱了抱不知所措的妹妹,柔声道:“不会的,小运,哥哥向你保证。” “哥哥……你去哪?” “去和妈妈谈谈,小运留在这里。”谢征笑了笑,窗外的月光辉石一般洒在他的脸上。 或许是被他的镇定感染,谢运乖乖点头。 谢征把仅着睡衣的她塞进被窝,掖好被子,打开床头灯。做完这一切,他才攥上保险单,推开房门。 赤足踩在走道上,脚底冰凉。明明慌乱得连鞋都忘记穿,还逞强地对妹妹说不要紧。 斑驳墙面映着消瘦的少年影子,明明路程很短,却好像走了很久,一步一步异常沉重。 仿佛独身赴一场无法预知后果的审判会,十四岁的谢征停在主卧前,拿衣袖擦干眼泪,想了半天该说些什么,才敲响了门。 里头一阵悉悉索索,随即响起尚带睡意的女声:“谁?” “是我,能进来吗?” 许是看到了桌上被翻找过的包,明白发生了什么吧,谢征进门后,秦颂梨没有看他,别过脸,双肩隐隐颤抖,这是她拒绝交流的表现。 激荡的心情缓缓下沉,沉入水底。 谢征同样背对她坐在床边,沉默许久,才问:“妈妈,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不等秦颂梨回答,他继续自言自语一般地说:“为了思考?为了劳作?为了出人头地?还是简单地吃饭喝水睡觉?” “不管什么,千万亿年后都会化作虚无,连尘埃也不剩下。所以活着跟死去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不觉得没有意义吗?” 他话里的意思太偏激,秦颂梨一阵心惊,回过头苦涩地看向儿子:“小征……” “妈妈身体不好,要坚持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工作,很难受很辛苦,我知道的。”谢征也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黑眸纯粹得透不进一丝光,“如果你累了……就走吧,我会照顾好小运的。” “不是的!”秦颂梨一把抱住他,两行清泪流下脸颊,“妈妈一点也不累,一点也不……” “你和小运那么乖,那么争气,从小就是,是妈妈太没用,害你们过得那么苦。妈妈真的好想看你们长大,可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你们……” “怎么会拖累?”谢征环抱住她,“妈妈你知道吗,今年我的生日,小运也买了礼物送我。你猜她送了什么?” “很意外对不对?她一个小学生,又没有零用钱,怎么买东西?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被谁骗了。”谢征说着,忍不住露出笑意,像是看见了那天气鼓鼓瞪大眼睛的妹妹。 “她说,她字写得好看,同学会找她写贺卡或者告白的小字条。写一张,她就收一颗糖,整个学期,攒了满满一罐子,新年那阵收获尤其多。” “她在书上看到拿曲别针换别墅的故事,就开始到处找人换。有的大人看她可爱,就多给点,换来换去到最后,她的老师居然给了一张百元钞……她便去学校的小卖铺找老板定了两个月牛奶,每天可以拿一盒。” “我生日那天,晚上回来,她就拿着老板给她写的牛奶条,作业纸裁的,六十张,还有一盒已经兑换的牛奶塞给我,得意洋洋的。” “呵呵,”秦颂梨入神地听到这,忍不住也笑了,“哪有这样买东西的?傻孩子……” “老师老板陪她瞎胡闹,也都挺傻的。”谢征停了停,继续说道,“然后啊,她跟我说,‘哥哥生日快乐,你要多喝点牛奶才能长高哦,长得像爸爸一样高,就能保护我和妈妈啦’……” 秦颂梨抹了抹脸,没吭声。 谢征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坚定地,像在诉说永无转移的承诺: “妈妈,我不知道别人是为了什么活着。但是那天我对自己说——对,我就是为了这个。” “这是我的责任,所以不要觉得愧疚、不要放弃,还有我在呢。只要为了你和小运,什么我都会去做……” 无论如何,哪怕相隔千里,哪怕不在一个世界。 用尽手段,我也会回到你们身边的……除非…… 除非他死—— 啜泣着点头的母亲化作虚幻,色彩扭曲又迅速重组,最终现出一张令人悚然的男人的脸。 一半狰狞如恶鬼,一半昳丽如天仙。 男人狂笑着扼住他的咽喉,捅穿他的腰腹。 窒息、疼痛、死亡,大朵大朵的阴影不断上浮,他似从云端跌落,下坠,下坠,直至坠入无尽深渊。 深渊之上,谢运和秦颂梨撕心裂肺地朝他痛哭失声,他最珍视的家支离破碎…… “哈啊!” 谢征猛地坐起,满额冷汗,肝胆欲碎。 他抓紧被角,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边忽然传来迷蒙的一声呓语。 偏过头,少年睡梦正沉,兴许感到了寒意,精致的五官皱成一团,无意识地拉扯着薄被。 傅偏楼…… 无声念着这个名字,眼前少年的脸与梦中最后一眼看见的疯子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谢征的眼眸愈来愈沉,也愈来愈冷。 你是开始,也是结束。 如果没有你…… 他像被魇住般,心迷鬼窍地起了身。 料峭春寒拂面而来,出了房门,转弯就是客栈后厨。 本处于休眠状态的011朦朦胧胧感到动静,一开机,就见宿主手握一柄菜刀,在熟睡的BOSS颈边来回比划,似乎在考虑从哪个角度切开比较省力。 刀芒锋利,却比不得谢征眼中的森森杀意。 【宿主?!等等!冷静啊啊啊啊啊啊——BOSS不能宰啊啊啊啊啊啊——】 011惊天动地地惨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新晚了啊啊啊啊啊啊——(土下座) 文案回收 第14章 反思 傅偏楼这一觉不算安稳。 他梦见很多东西,乱七八糟,魔、妖修、哄骗他的人、十辈子的沉重记忆……都像水草一样缠在身上,拖着他往水底沉,手脚重若千钧。 他惊慌失措得不行,拼命挣扎,背上忽然传来一阵融融暖意。 和冰冷的、黑不见底的水潭截然相反,熨帖到他浑身一松,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于是他放弃抵抗,任由自己沉没在纷乱声色之中。 就这样不知过去多久,贴在背上的温度突然离开了,他又冷得蜷缩起身体,困惑不已。 潜意识逐渐苏醒过来,察觉到颈边横着一柄利器。 等等,利器? 傅偏楼悚然一惊,虽然还闭着眼,但神智完全清醒了。 身旁凉风飕飕,有道影子坐在床边,用刀具摩挲着他的脖颈。 傅偏楼觉得自己若是只野猫,此刻肯定炸成了个球,寒毛直竖,心口狂跳。 夜半三更,一觉睡醒,被人拿刀抵在脖子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他实在被骇到了,一动也不敢动,过去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那是谢征。 ……他想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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