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融天(七) 哥哥管教弟弟,理所应当。…… 一路克制着梧桐草带来的躁动, 又骤然恢复记忆和凤宸对峙,蔚凤身心俱疲。 几乎琼光话音刚落,他松下最后一根紧绷的弦, 就这么直直昏了过去。 随着奉器人陆续离开秘境, 尘埃落定,方且问清清嗓子,宣布道: “九曲连环秘境,风琛解四环;蔚凤解三环;吴秀、刘赟各解一环。” “胜者, 炼器师应常六之奉器人, 散修风琛!” 这一声下, 台下窃窃私语再也掩藏不住。 “蔚明光……真输了?” “为何不一剑杀了那鸟妖,平白让风琛抢了头筹!” 有修士为自己亏损的灵石义愤填膺, 也有人察觉到暗中猫腻,露出困惑的神色。 “不觉得蔚明光的样子很不对吗?他可是结丹修士,怎会出秘境就昏过去?” “他们在秘境里吵什么?莫非两人有旧怨?” “谁知道!那草长得太高, 口型都看不清……” 没有在意油锅一般沸腾的人群, 方且问再度开口道: “请诸位稍作歇息, 三炷香后,即刻进行第二局比试。” 摘得一胜, 风琛却不见高兴, 走回应常六身旁,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应常六脸上也没什么笑, 他一搭一搭地扣着折扇发呆,不对凯旋而归的功臣发表任何感想。 “恭喜。”见状,成玄笑吟吟地缓和气氛,“风道友真是胆识过人, 连大名鼎鼎的蔚明光都不是你的对手。” 被他捧到了点子上,风琛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些,哼道:“一只鸟妖都不敢杀,徒有虚名,问剑谷大师兄也不过如此。” 这话毫不避讳旁边同样是问剑谷出身的师寅,他抱紧怀里的剑,忍不住刺了一句:“一回侥幸而已。” “侥幸?呵呵……”风琛道,“那下一场,你倒也侥幸个与我们瞧瞧。还能早点结束,省得成道友出场了,是不是?” 师寅想到方才琼光的那个眼神就止不住地烦躁,声音更冷一分:“蔚师兄以外,问剑谷我还不至于败给他人。” 说罢,也不欲留下争辩,转身没入人群之中。 他心中烦闷,不知该往何处去,远远瞧见几道白衣身影,眸光不由自主地飘了过去。 有着一张亲善圆脸的青年,手中紧紧牵着矮小的男孩,以防走散。 那副姿态如此熟悉,令他下意识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他儿时胆小懦弱,就爱亦步亦趋地跟在琼光身后,对方怕他摔倒,就撒开一只手,到哪儿都牢牢牵住他。 自娘亲死后,普天之下,就只有呆在这位世家之交的哥哥身旁最让他安心,不会被谁欺负。 懵懂时,师寅曾真心实意地困扰过,为什么王明不是他的亲生哥哥呢? 他为此偷偷抹过眼泪,一连好几天都提不起精神,郁结于心,甚至生了病——就是脆弱敏感到这种程度。 像堂前伸出的纤细梅枝,一折就断。 但今时不同以往。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师寅摒弃掉那些软弱的情愫,神色逐渐凉薄。 而琼光,也不再是从前他的王明哥哥了。 师尊说的对,这世上除了自渡以外,谁都不该依靠。 …… 宣明聆带蔚凤回去休养,趁间隙,谢征和琼光送了他们一程。 谢征本就寡言,琼光心绪沉重,也不作声。 他俩如此,周启更不会没眼力地说话,抱紧怀中周霖,归途中一片默然。 忽而,琼光感到一束视线,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怎么?”谢征顺着他转向的地方望去,人来人往间,只瞥到了一抹雪白衣角。 琼光摇摇头:“无事。” 他牵着的周启则撇撇嘴:“那个师寅啊,下一场,琼光哥哥就该对上他了吧?” 虽说奉器人的出场顺序是由方家于幕后抽签决定,但风琛既然能对上蔚凤,可见对此有所控制。 这么一来,第二位的琼光会被谁针对,简直不必思考。 琼光略略苦笑了一下,怅然若失:“谢师弟,你说,人事易变,竟真的会找不到从前半点影子吗?我仍不敢信……他会与风琛那种人同流合污,就为了对付我?” 闻言,周启反倒抢先一步,半是嗤笑地说:“非你不敢信,只是不愿信罢了。” “最熟悉的亲人,都尚且可能在某一日背叛你,更何况没有血缘牵绊的家伙?这世上,唯独自己可信。” 他低下头,下巴埋在白兔柔软的皮毛中蹭了蹭,瞧不清神色。 小小年纪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遭遇过什么,放在以往,琼光定要好好问上一问。 可这番话偏偏勾起了他记忆角落中,一桩很小的事,令他不禁有些出神。 总追着他跑的小尾巴发了热,一连好几日没来学堂。他心中记挂,便缠着父亲带自己前去探望。 本来就文秀瘦弱的孩子,严严实实捂在锦被里,显得可怜兮兮的一小团。 也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满脸哭得鼻涕眼泪,和虚汗混在一起,湿漉漉的。 大人在前堂说话,琼光就跑进屋来,模仿侍女的动作绞了块凉帕,小心翼翼地替师寅擦脸。 擦着擦着,小孩睁开眼睛,看见他就哇地哭了。 琼光整个傻眼,他向来人见人爱,讨喜得很,从未有过这般待遇,一时之间怀疑无比地摸摸自己的脸——难不成是他最近吃多了发福,师寅认不出来吗? “好了好了,别怕别怕,是我呀,你王明哥哥!” 好声好气地捉住他,扮鬼脸逗人开心,师寅见了,更伤心了,断断续续地哽咽:“王,王明哥、哥哥……你,你真好呜呜……” “我真好,真好你怎么还哭啊?” 琼光万般无奈,只听他低低地,细细地说:“可是,你这么好……却不是……不是我真的哥哥……”委屈得差点背过去。 这才明白他在想什么,琼光哭笑不得,一面觉得被依赖得高兴,一面又怜他小心思,温声问:“就为这个难受啊?” “我,我爹爹说,要不是他亲生的,早就不要我了……”师寅哭着,去拽他的袖子,“王明哥哥不是我的哥哥,总有天会丢掉我,不要我的……” 备受爹娘疼爱,琼光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对他慈眉善目的师伯伯会和师寅说这种话。 他心里一阵发沉揪紧,不知该说些什么。 想了想,握住了袖子上的那只小手,认真道:“不会的。” “就算没有血缘,我也是你哥哥。”琼光承诺道,“不论往后发生什么,我一直会是你哥哥。” “我会保护你,照顾你,要是你做错了事,还会教训你。别人家亲生哥哥怎么样对弟弟,我也怎么样对你,我发誓。” “永远?你发誓?”师寅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琼光感到一种强烈的寄望,于是越发坚定:“嗯,我发誓,师寅永远是我王明的弟弟。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别让哥哥担心,知道吗?” 师寅被哄得破涕为笑,用力点点头。 他曾是那样的人,很听话、很敏感、很怯懦的性子,和现在冷厉而又独独对他尖刻的师云光截然不同。 关乎他为何处处讥讽自己,琼光也有过猜测。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过去的师寅是何模样,那人才不希望见到他;又或许,那人只是厌弃他的无能。 师寅长大了,成熟了,变得厉害了。孩提时期轻飘飘的许诺,如今大概只当玩笑话掠过。 不,说不定已完全不记得了。 可琼光没忘。他自己都有些惊异,原来他将过去的事记得那样清楚,一字不落。 从旁观星天水镜中蔚凤的遭遇后,他胸中就憋了一团火。 尽管不清楚风琛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蔚凤的痛苦有目共睹。别人都议论纷纷,知道的确拥有内情的琼光,又怎咽的下这口气? 他素来行端立正,见不得不公不义,尤其是这般重要的事上,暗中竟有龃龉。 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师寅也参与其中。 为了当众将他踩在脚下,就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当年上山前,师寅的功课,诗书棋乐、礼义廉耻,全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琼光可以接受师寅与他前缘渐淡、分道扬镳;但他无法容忍对方走上歧路。 就算只有他一人还沉浸在过去也好,他定定看着师寅离去的方向,心想。 我是你的哥哥,哥哥管教做错了事的弟弟,理所应当。 * 第二局试器之比,不多时便揭开序幕。 戴好木枷,握住涅生剑,琼光注视着眼前的师寅,最后一丝犹疑也被抹去。 他叹息一声,闭上眼,失望透顶:“师寅,果真是你……” 他从很久以前起就只会恭恭敬敬地喊“云光师兄”,不出半点差错。 忽然被直呼全名,师寅一愣,出乎意料地望他一眼,尔后哼道:“怎么,怕了?知道怕,不若趁早认输。” “怕你?” 琼光呢喃着,忽而一笑,摇摇头。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上山时的那会儿。” 师寅不懂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失措地垂了垂眼。 这样反倒让琼光找回了几分熟悉:“对,你一旦不知该怎么办,就是这个表情。” “你到底什么意思?时隔这么久叙旧?”师寅小动作被戳破,顿时羞恼不已,“想打感情牌吗?” “你那会儿天天和我哭诉,师尊严厉,你怎么练剑都不得他满意。”琼光自顾自地说,“后来,就像念书时那般,我先学会了,再一步一步喂给你。” “你的剑,最初是我教的。”他抬眸,轻声道,“所以,我会赢你。” 116 融天(八) 就如从前一般。 第二局的秘境与之前不同, 没有什么美好的景致。 昏暗崎岖的洞窟两壁各点了一束灯火,勉强能照亮眼前的事物。 无论镜里镜外,在看清一众奉器人身前静静矗立的东西时, 都有片刻失语。 “……这是什么?” “铜像?” 琼光仰起脸,细细打量着这尊庞然大物。 约莫两人高的人像, 闪烁着铜皮一般的色泽,瞧上去古朴而又沉重。 雕琢得并不细致, 五官模糊, 增添了些许非人的恐怖之感。 火光投在它的身上,倾洒出大块阴影, 将琼光包裹在内,衬得好端端一名年轻男子十分矮小纤瘦。 满心疑惑之际,方且问的声音恰如其分地响起:“不必慌乱, 此乃本局所用傀儡。” “试器之比,旨在试器。第一局寻环解环, 试的是兵器之灵。而这第二局, 则要试兵器之利。” “诸位面前的傀儡, 乃方家以玄金铸造,铜皮铁骨, 刀枪不入。唯身上有十二节要害关窍,倘若全部击破,便会散成一团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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