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宸、凰祈,乃蔚凤千挑万选才决定好的名姓。 他十分疼爱这对弟妹,可疼爱之余,又不禁感到五味杂陈,甚至有些嫉妒。 希望他们轻松、自由、饱受宠爱,也嫉妒他们的轻松、自由、饱受宠爱。 群鸟争抢着请他来赐名时,却忘记了,凤皇也不曾取过名。 好似他不需要名姓,也没有谁需要他的名姓,鸟妖们千呼万盼的,是能统率它们的君主陛下,凤皇大人。 蔚凤这个名字,还是从前受邀去龙谷时,白承修为他想的。 “蔚音同玉,象征福泽与祥瑞。”那条白龙在玉牌上刻下这两个字,递给他,“喏,这么写。” 族外人赐名,到底于礼不合,蔚凤便偷偷记在心底,没有告诉过谁。反正说出来,最后得到的也就是一句“凤皇陛下”,自讨没趣。 他曾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有用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毕竟他是凤皇,为这身份而生,为这身份而活,是尊贵万丈的囚徒。 然而,谁都没能料到的是——凤宸没有说孩子话。 他是真心实意地想当凤皇。 不知从何时起,凤巢开始暗暗传出风声:凤凰双子乃吉兆,小殿下聪敏非凡,说不定更加适合成为君主。 这份风声,在蔚凤多次拒绝迎娶凰祈后,愈演愈烈。 不愿和凰结合,诞下新生凤凰蛋的凤皇,真能带领鸟妖走向兴盛吗?反观凤宸,和凰祈同胞而生的他,或许是上天注定的一对眷侣。 鸟妖认定凤要求凰,更甚于伦理牵绊。这点则是蔚凤怎么也无法接受的。 他向来将凰祈视作亲生妹妹,更不觉得作为双生子的凤宸能和凰祈在一起。听闻谣言的第一时间门就在朝会发了火,要谁也不准再提此事。 别人不提,凤宸却来找了他。 已是少年形貌的凤宸对他冷笑,张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想拆散我和祈儿?” “我不会让你继续一手遮天的。”凤宸面露狰狞,“我才是该当凤皇的那个,我才是该娶祈儿的那个!只是出生晚了些而已,我比你这温吞家伙强得多!” 蔚凤愣了半晌,等看清他眼底的野心后,简直匪夷所思。 一面好笑,莫非真以为凤皇是什么好位置不成?一面又有些好气。 凤皇的职责已刻进他的骨缝里,他只学会了这样存活,而拥有无数选择的凤宸却说……要将这仅剩的东西抢走? 他不欲争辩,关了凤宸一月禁闭,人是暂且安分了,可这番话还是对蔚凤产生了影响,不由自主地在意起来别人的看法。 却发现,身边居然当真有臣子有类似的想法,顿时一阵心冷。 想他花费数百年,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才慢慢令四分五裂的鸟妖族群重振旗鼓,变成如今模样,自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事实上,比起掌权弄势,蔚凤更多感到的是寸步难行、如履薄冰。忍耐至今,从未懈怠,也从无怨言。 臣民的异心,令他生出一股茫然,不禁质疑起自己来。 ——难道真是他做的不够好?他不适合当凤皇?只是恰好早了一步出生? 这样的念头挥之不去,让蔚凤越来越痛苦,却又分说不得,无处排解。 唯一能透露几分的,只有意外撞破他喃喃自语的雪鹰。 在凤宸一连解决许多桩难题,赢得凤巢上下赞叹后,蔚凤的难受到达了顶峰。 他苦闷不平,一时竟感觉无处容身,找不到自己该有的位置,无比茫然。 而也是这时,素来沉默恭敬的雪鹰看不下去,提议道:“陛下若想不通,不如远离纷争,出去散散心。” 于是蔚凤逃了,在雪鹰的掩护下头一次独身离开凤巢,容许自己放纵一回。 天大地大,他不知往哪儿走,突发奇想,干脆去看看给他添过无数麻烦的道修,究竟是何种模样,是否真那般丧心病狂、可恨可怖。 但未见到丧心病狂的道修,倒是先见到了丧心病狂袭击凡人村庄的同类。 这种以人肉为食的恶妖,蔚凤向来不齿为伍,便顺势出手清理门户,还没来得及离开,就撞见了前来除妖的宣明聆。 出事那日,他本是散够了心,决定最后再逗一逗这个闷闷的小修士,尔后回到凤巢,结束这场难得的任性,继续承担凤皇的职责。 世间门风景千千万万,挣脱过束缚,就舍不得再被关起来,想一直这么自在下去。 他稍微有点想通了,既然凤宸想当凤皇,只要担得起,不若让他试一试。 谁知,还未离开,横生意外。 那老道显然有备而来,蔚凤不傻,清楚是自己的行踪被透露了出去。 而知晓他会去哪里的,只有雪鹰。 不,不如说,他会想来仙境一窥究竟,正是因雪鹰时常不经意地提及。 而他却忽略了,照料着凤宸长大的,最支持凤宸的,也正是雪鹰。 ——这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阴谋,一次背叛。 梧桐草的味道香甜谙熟,宛如犹且置身凤巢。 蔚凤的识海沸腾不已,头越来越疼,能记起的东西越来越多,封印被冲破一条裂口后,过去发生的种种,争先恐后地涌出。 “风琛……不,凤宸……”他逐渐恍然,咬牙道,“当初,是你……你与道门有所勾结……” “你竟想起来了?”凤宸笑了,“不另寻他法,我要靠什么扳倒你呢?凤皇哥哥。” “柳长英是个爽快人,”他意味深长道,“我说将你的尸骨呈给他,他就立马同意了。这回也一样。” 脚边雪鹰尸身未冷,喉间门流出的血水,逐渐染红了整片水泽。 蔚凤的红衣陷在这片水泽里,像是惊心动魄的血渍。 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凤宸会对自己有这般大的敌意,嘶声问道:“何至于此?我不曾亏待你……” “是,你是不曾亏待我。”凤宸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寒,“你只不过是,一直踩在我的头上罢了。” “无论我做什么,做得再好,他们都只会说,凤皇陛下当年怎样怎样……哈,好好笑,我分明比你优秀得多!只不过晚生些时日,叫你占去了这个名头的便宜而已,却无时无刻不被否定!那种痛苦,那种挫败,你怎么可能会懂?!” 明艳的脸孔微微扭曲,风琛森冷道:“凤皇的位置是我的,祈儿也是我的,你休想夺走!” 蔚凤盯着他,错愕之余,稍微有点了然。 凤宸的神色,他再清楚不过——那是嫉妒,他曾也有过。 他嫉妒着不必背负责任的凤宸,却不想,凤宸则更癫狂地嫉妒着他,他的地位、权势、名望。 目光移向雪鹰死不瞑目的尸首,蔚凤一时无言,缓缓说:“他待你那般真心,何必杀他。” 环嵌在雪鹰喉口,从一开始,凤宸就没想过放他活路。 这九曲连环的秘境,最初就是为自己设下的局。 “不会吧,凤皇哥哥,你莫非在怜悯他?”看他面露复杂,凤宸嘲道,“不想一想,我是如何找到你的?” “当年祈儿心善插手,坏了我的好事,为了避免事情败露,我把雪鹰赶出凤巢,谁想因缘际会,竟会遇上失忆后的你!想不到吧,他可是千里迢迢,背着一身的伤回来告诉我这件事哦?” “若非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劝我放下,我也舍不得杀掉这般听话的一条狗。可惜……叛徒,就是叛徒。” 手指一紧,涅生像是体察到他内心惊痛,灵流温柔地环绕着掌心,令蔚凤好受了些。 雪鹰害他两回,他自不会再留情面。可看到这样的凤宸,蔚凤不免感到一阵悲哀。 “你那是什么眼神!” 凤宸厌恶极了,这和想象中的胜局完全不一样,他分明赢了! 为什么蔚凤不像他一般痛苦、不甘,反而还能这么平静?不,他那么高傲的个性,那么喜欢居高临下地说教,被看不上的弟弟当众踩下去,怎会没有反应! “你以为你是谁?昔日威风凛凛的凤皇,如今也不过我的手下败将罢了,一条无处可去的丧家之犬!” 他忍不住越说越多,企图从那张脸上发掘出想要的失态,“你既护不住臣民,也赢不了比试,脱离了凤皇的名头,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废物!” “大名鼎鼎的蔚明光输给了一介散修,呵呵,不错的桥段,也不知你那帮同伴会怎么看?” 见蔚凤有一瞬的动摇,凤宸兴奋了,更为夸张地咋舌:“原本,我为你安排了更盛大的一场演出——众目睽睽下变回真身,道门天才沦为妖修,精不精彩?” “可惜你居然闭气了,还算有点警惕心,不然就要在师门面前现出原形咯!” 一颗心慢慢沉下去,看着堪称癫狂、面貌陌生的凤宸,蔚凤只觉得无比疲惫,静静地问:“说完了?” 脸色一沉,像被对方的无动于衷狠狠扇了一巴掌,凤宸咬牙切齿:“你倒是不怕,只要我想,随时能把你的身份暴露给全天下!” “请便。” 不想再多做纠缠,蔚凤缓缓迈步,与他擦肩而过,朝离开秘境的雾门走去。 这副态度彻底激怒了凤宸,他豁然转头,怒吼道: “还没完!蔚凤,还没完!” “这回,我定要让你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你给我等着——” * “小凤凰!” 蔚凤从秘境中出来后,宣明聆急忙迎上前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 手底一片冰凉,宣明聆这才发觉,他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身躯滚烫,肌理紧绷。 “蔚师兄,身体如何?” “蔚师兄,你还好吗!” 被环绕在熟悉的关切嗓音中,蔚凤终于有了些脚踏实地的感觉。 混乱成一团的识海浮现些许清明,他深吸口气,想尽力克制住语调的颤抖,却不能如意。 “抱歉……我……”原本清澈悦耳的嗓音无比喑哑,“我没能赢。” 宣明聆则道:“你做的很好了。” 这一声柔和至极,令蔚凤一下子无比委屈。 压抑的凤巢、异心的臣民、下属背叛、兄弟阋墙…… 一度遗忘的记忆悉数回笼,过去发生过什么,再也不会云里雾里,他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小师叔,”脱力地埋首在宣明聆肩头,蔚凤闭上眼,“……我好累。” “辛苦你了。”宣明聆摸摸他的头发,“我们先回去。” “嗯。”顿了顿,蔚凤又短促地说了句,“抱歉。” “没关系的,蔚师兄。”琼光道,“你好生休息,放心交给我和谢师弟吧。” 感到有束视线在打量自己,他回过头,遥遥与台上另一边的师寅对上眼。 他没有避开,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下一场……我会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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