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遇见一只妖。 …… 闭关三日的宣明聆出现在人前,往日里温润双眸一片晦暗,被魇住一般。 他推开蔚凤的房门,又关紧,走到盘膝修炼的俊美少年面前,细细端详着这副熟悉容颜。 感到有人接近,蔚凤瞬间惊醒,看到宣明聆,下意识弯起眼,笑了一笑:“小师叔?你出关了?” “小凤凰……”手持乌剑,宣明聆一步步逼近,抬起手腕。 “哐啷”一下,斩妖被他丢进蔚凤怀里,后者奇怪地抱紧,高高挑起眉,看他背过身去,涩声问道:“你可记得它?” 蔚凤沉默地打量一遍手中之剑,眼前浮现出曾被其一剑穿心的画面,点了点头:“记得一点。” 宣明聆身形一僵,虽心中早有预料,可听见蔚凤承认,还是免不了慌乱,就像拼命隐藏的顽疾被公之于众,既羞耻,又痛苦。 他还不待说下去,蔚凤一骨碌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反客为主地问:“小师叔,你想清楚要与我说以前的事了?” “……是。”宣明聆深吸口气,苦笑道,“铸器随心,我心有挂碍,不谈开,必败无疑。我也不希望铸一柄废器来诓骗应付自己。” “更何况……小凤凰,你该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何堂堂凤皇,会流落到问剑谷来。” 十九岁那年,宣明聆照常接了除妖的任务牌下山。 那是一只鸟妖,盘旋村庄不去,每年收成时必来作乱,不朝它供奉,就会将村里幼童捉走当作食粮。 可当宣明聆赶到时,村庄里一片祥和欢腾,说是鸟妖已被一名路过修士抬手解决。 本该是皆大欢喜之事,可宣明聆察觉到尸身上残留的另一股妖气,心生疑窦。怕不是两妖相争,才有此状? 他仔细问过,那位“路过修士”果真全身都裹在黑袍之中,藏头露尾,行迹可疑。 宣明聆担忧村庄继续遭害,便在此地多停留上几日,追查周边。 他说到这儿,蔚凤好似也有了些许印象,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少年模样的影子。 姿容修好,却神情孤僻,满身戾气。唯有被村中孩童扯住衣角时,眼底才会流露出些许温柔。 修士,在凤巢时,是被妖魔化了的东西,这还是他出来后碰见的第一个修士,留着观察一番,倒也没什么不妥。 对方不傻,很快意识到有只妖并未离开。可出乎凤皇意料的,他明知修为不敌,依旧义无反顾地继续寻来,和听闻过的贪生怕死截然不同。 凤皇半点不忧心自己会被找到,甚至逗弄似的故意露出破绽,引那小修士四处绕得团团转。 乃至好几回擦肩而过,恶劣地在他耳边丢下挑衅之语,消遣着有些糟糕的心情。 修士在追查妖兽,妖兽在观察修士,一来二去地,这个“游戏”进行了快半个月,横生变故。 ——有一个人,不知从何知晓凤皇行踪,前来捕杀他。 凤皇修为高深,那人虽不敌,可手中武器古怪至极,叫他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就在对峙之际,宣明聆却正巧踩中凤皇为捉弄他而设下的陷阱,千钧一发时掉了进来。 筑基期的修为,弱小仿佛羊羔,那人看穿凤皇对此人的犹豫和回护,径直朝这个破绽攻来。 宣明聆从眩晕中醒来时,第一时间,感受到浓烈的妖气和杀意——与他曾应对过的每一次生死危机相同,只要出剑,杀了那妖就好。 于是,不假思索地,铭刻在骨头里的动作,斩妖出手,贯穿了凤皇为了不伤到他而撤去妖力的心口。 “……因那一剑,你猝不及防下受了伤,虽不致命,在和那家伙的争端中却慢慢落入下风。”宣明聆尽量嗓音平和地说,“等我再次醒来,你已不在了。回谷路上,我碰到了化身妖修的你,便把你带到了问剑谷。” “这么多年,你一无所知地亲近于我,殊不知……害你至此的人,正是我。” 他说完,呼吸急促几分,仿佛引颈受戮地低下头。 “我欠你许多,对不起,蔚凤。早该告诉你的,都是我的过错……” “不要说这种话。”蔚凤眼眸一沉,脑海里满是前世谷主的那些锥心之言。 当年的小师叔始终不曾对他袒露过心声,他临终前究竟抱着怎样的自责?怎样懊悔,又怎样绝望? 光是想想,他都喘不过气来。 宣明聆愣怔地望着他:“你不怨我吗?我骗了你这般久。” “……我不怨你。”蔚凤咬牙,摇了摇头,“只要你活着,我就不怨你。” 有些许困惑,宣明聆想过可能会被原谅,却没想过会这般轻而易举,甚至有些不真实。 他忍不住问:“小凤凰……在你眼里,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蔚凤有几分恍惚地看着他,“问剑谷……人人都爱戴你,敬慕你。” 宣明聆道:“可那是为我表象所迷。真正的我并非如此。” 蔚凤反问:“那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宣明聆一时回答不上来,眼中露出几许茫然。他若分得清,也不会找不到自己的道了。 “小师叔,过去的你是你。”蔚凤则道,“现在的你也是你。” 眼前,那满身戾气的少年耐心地蹲下身,替乡野稚子整理衣衫,轻轻擦去脸颊沾染的灰尘。 一双浅色瞳仁映着日光,通透犹如琥珀。 和后来对自己笑意吟吟的小师叔,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他缓缓说:“其实……你从来没变过。” 从来都是那个不顾己身安危,会因疑虑留在凡人村庄寻妖,会因体贴以自己的生辰设宴,温柔包容着他人的宣明聆。 109 融天(一) 炼器大会,始! 第五日, 炼器大会如期而至。 谢征曾在荒原见识过妖族所办的宴会,幕天席地,声色享乐, 别有一番滋味;而修士的盛会,则更庄重肃穆,繁礼重重, 场面也更为阔大。 人流不息,各地赶来的道修聚作一堂,互相拜会寒暄,不时有炼器师停在路边交流心得。 炼器大会的正台设在鼎山山脚,上边已划分出容身一人的空位。 此会仅论铸器之道, 为了尽可能降低差异, 炼器师所用的鼎炉、锤炼台和冷却池一应俱全,火焰则当场引自山中, 隔着一段距离,就能感到扑面而来的炎热之意。 像他们这般的队伍并不少见, 几乎都是将要与会的炼器师带着名奉器人;只不过几人皆风华正茂,除了蔚凤, 又都穿着一身白衣,旁人瞧上一眼就知是问剑谷的来人,不由频频打量。 那日和蔚凤相谈后,宣明聆郁结尽消, 豁然开朗,气质都与往常隐隐不同。 不同于从前的锋锐到几乎伤人, 也不似在问剑谷时处处压抑着脾性,和风细雨若四月阳春;此时此刻,他唇角噙着微微笑意, 不卑不亢,温和清正,自有某种凛然。 他走在最前,且腰间挂有的乌木牌上镶嵌着一圈金边,显然是其中领头的炼器师。 出身大宗门,加之身后几位奉器人修为不凡,一眼便知是逐头筹而来的。 或明或暗的视线中,几人行至台下,脚步一顿。 对面,同样招惹注目的四人也停下来,为首的桃花眼青年敲了敲手中折扇,扫视一圈:“咦,怎不见小仪景?” 宣明聆没有开口,他似乎也不在意回答,笑了笑道:“罢了,他不在正好,省得我晃神。宣道友,今日,可要多多指教了。” “应道友也是。” 应常六没什么好看,还是那副不着调的轻浮模样,谢征的目光移至他的身后,略略一凝。 应常六的名奉器人并肩而行,最左一人,正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寅。 他一席问剑谷内门弟子服饰,珠玉裹身,衬得原本只是清秀的脸庞格外贵重。那双眼里没有其他人,直勾勾地盯着琼光,像是意外,又沉凝得多。 “宣师叔,”见琼光只愣了愣,仿佛望见寻常同门那般礼节性地露出一个笑容后,师寅的脸色一下子更难看了,出声道,“问剑谷弟子无数,就算我无法当师叔的奉器人,以师叔名望,也有的是选择。何必找两个外门弟子?”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谢征、琼光还没表态,蔚凤先蹙了眉。 “云光师弟,此言差矣。”同门出身,他尽可能放平语气,“炼器大会比的是炼器,奉器人不过添头。” “说是添头,实际有无影响,你我心中自是清楚。” 另一道清越的嗓音横插进来,则是人中最为陌生、年纪瞧上去也最小的一名少年。他眼角上翘,无端有些尖锐,似笑非笑地说:“不然,何必挑人,随便找几个修为差不多的不就好了。” “你说是不是?问剑谷的大师兄?” 说来也巧,他和蔚凤都穿了一身红衣,鲜艳得很;偏偏一人皆容颜极盛,不但未被压住,反倒风姿湛然。 相对而立,也不失为一番好景致。 “阁下是?”蔚凤察觉到他话间的针对,也不客气,反问回去。 “风琛。”少年施施然报上名号,“无籍无派,散修一介。” 蔚凤冷道:“既是散修,想来问剑谷的事与你无干。”言下之意,多管闲事。 风琛哼了一声,师寅则又瞥了眼琼光,意有所指:“炼器大会还没正式开始,许多小门小派的炼器师都是当场寻的奉器人,那边就有待选的修士,修为定是高过练气六阶的,用不了多少灵石。” “云光……” 他说得太过,宣明聆正要端起长辈的架子斥责,就见琼光上前一步,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云光师兄,修为高深,并不一定擅长比斗,更不一定会使剑。”他一贯有四面玲珑的好脾气,说话叫人挑不出错来,“师弟知修为不高,可到底是问剑谷弟子,练剑未曾轻疏过一日,虽定比不上蔚师兄,但应当还是较那些修士技高一筹的。” 师寅一噎,惊疑于琼光不闪不避的态度,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毕竟他也是问剑谷的弟子,怎能在外堕了自家名声? 他分不清心底何种滋味,又气又有些慌乱,口不择言道:“你倒是好威风,若败了宣师叔的局,担得起责任吗?” 这话恰好说中琼光最忧心的地方,他们必争魁首,也就是说要打败眼前这几人。饶是剑术得到过众人肯定,依旧免不了心虚。抿起唇,拧眉不语。 师寅还欲补刀,却听一道幼细的嗓音轻轻呵了下,阴阳怪气地说:“这还没上台,就知道咒师叔败了呀,胳膊肘好往外拐。” 一顶帽子扣将下来,令师寅脸色一变:“休得胡说!” 他们之间剑拔弩张,早已引起周围骚动,衣饰立场一目了然之下,不免有人窃窃私语。 师寅听了几句,又发作不得,恨恨瞪向那满脸无辜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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