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绕过影壁,才发现大家聚在泮池的花廊下,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 且衣饰多华美。 别笙这才想起,今日是遴选司舞之人的日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与往常无异的衣着,默然片刻后走了过去。 还没来得及寻到巫庭,就见一位续着美髯的礼官正从泮宫后面缓步而来。 诸位学子见礼官来了,不约而同的从花廊起身走到下首的位置,分次列好。 主持本次遴选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别父关系不错的谢无纶,他站定之后,扬声道:“今日遴选司舞,有意者上前一步。” 多数人都往前走了一步。 别笙观察了一下,站在原地没动的除了几位皇子,便是家世极为煊赫的王孙公子了。 像别笙这样半点不在意的倒是少有。 他站在末尾的位置,只当是来走个过场。 遴选的内容无非是考校祭祀礼仪及舞乐。 这些少年在家中多是嫡子,也曾告祭过宗庙祖先,自然不会被礼仪难住,只到舞乐时出了些状况。 因为谢无纶的要求是:一人需得女子装扮。 此话一处,不少人心生犹豫。 祭祀之事庄重,届时不少大臣都会在场,想到自家长辈会看见自己女装舞乐的样子,俱是打了个寒颤。 他们不行,他们不可。 正当有人想要退缩的时候,一道呕哑的声音自后方响起,“别笙是礼部侍郎之子,想必定是仪礼周全的,我瞧着再合适不过,谢员外郎以为如何?” 别笙听到这里,心头一跳。
第22章 殿前香(二十二) 他顺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张颇为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 面色不掩苍白的少年一袭绯罗蹙金长袍,头戴玉冠,腰坠葱珩,唇上虽挂着笑,眉间却笼着一股子挥不去的戾气。 别笙手指攥紧,又缓缓松开。 他上前两步,朝着巫羽揖下一礼,“承蒙六殿下抬爱,只我实在愚钝不堪,虽有家父时时敦促,仍不成几分规矩。” “笙哥儿何必妄自菲薄,”巫羽面上并不见多少被拒绝的郁色,他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双目半开半阖,“虽然笙哥儿在学业上并无可取之处,所作文章亦乏衔华佩实之端雅,但一张芙蓉春面尚称得上殊丽,于此次祭祀司舞想必是尽够的了。” 这话说的实在刻薄,先是坐实别笙的自贬,而后又将其容貌与女子相类,几近于侮辱了。 站在巫羽不远处的夏元淳几次想要张口,但俱是忍住了,他如今是六皇子的伴读,相当于两人是天然的同盟,若当真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管不顾的阻止,不仅打了六皇子的脸,恐怕传将出去还会引来不少争端。 也许不会叫他伤筋动骨,但对于跟在巫庭身边的别笙来说,太过于引人瞩目并不是什么好事。 站在角落里的巫庭同样看出了别笙的窘迫之态,他的视线流连片刻,到底移开了去,望向了泮池中斑斓的鱼尾。 目光很沉,也很静,波澜俱藏在了内里。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动,如今两国局势不明,边境战乱频仍,他与母妃更是一直处在那位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实在没有余力再护住一个别笙。 处在漩涡中心的少年此时已是紧紧咬住嘴唇,几乎要将薄薄的一层唇瓣咬出血来,他心知巫羽有意针对他,遂也不愿同他多言。 他转身朝着谢无纶长揖一礼,道:“不知此次遴选司舞是否全凭自愿?” 谢无纶也没想到只是一次小小的祭祀遴选竟也能闹出争端来,他看着脸上被难堪蒸的通红的别笙,又看了一眼始终含笑的六皇子,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为难。 众所周知,自三年前绾妃一脉就被帝王厌弃,连带着巫庭这个原本金尊玉贵的皇子也沉寂了下去,更甚于覆手抬出巫羽与其争锋。 别笙作为巫庭的伴读,单单是这个身份,就不得不叫谢无纶斟酌再三。 沉吟半晌,心下有了决定。 他心中轻叹一声,到底顾惜与别父的同僚之谊,顺着别笙的话应了一声。 别笙闻言,牙齿咬着唇瓣的力道终于松了些许。 只谢无纶一出口,巫羽的眼神就移到了他身上,他看着上首的礼官,微微压下眼帘,狭长的眉目生出几分冷漠的倨傲,“谢员外郎这般想吗?” 他甚至不曾正眼看人,却叫泮宫前的谢无纶感到了些许压迫来,他定了定心神,垂首朝着巫羽道:“并非臣下自作主张,而是祭祀关乎江山社稷,若司舞之人心中不诚,水官降下神罚,恐百姓经受不起。” “哦?” 巫羽轻轻一句疑惑,他随意捻着腰间珩玉,语气不咸不淡:“谢员外郎思虑周全,我不及也,只你此话可是暗指笙哥儿祭祀之心不诚?” 缓慢的语调却叫周遭的气氛骤然绷紧,谢无纶的后背亦是陡然生出一身冷汗,晨间的凉风一吹,叫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立在那里,好一会儿都不曾说出一句话,说“是”无疑会害了别笙,否认的话又等同于是默认了别笙会参与这次祭祀。 如何都是不对。 别笙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呆愣的站在那里,宛若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抬眼环视一周,与他交好的人寥寥无几,夏元淳是一个,只他站在巫羽身后从未站出来就已是表明了态度,别笙也不愿强人所难。 直到寻到巫庭的位置,别笙的眸中才凝出一点光亮,他望着巫庭,唤了一声“殿下”。 声音并不是很大,却足够人听清。 眉目疏远的少年静静站在东南方向的一处角落,心下微微一颤。 却到底不曾有所动作。 别笙这样定定看着,眸中的光亮渐渐熄下,眼底逐渐漫上一点湿红。 他垂下头忍着眼泪,不愿叫别人瞧了笑话。 只是身形实在单薄,沐在稀薄的日光下,整个人带着一种脱尽了尘埃气的易碎感。 “我愿在祭祀中司舞……” 谢无纶看着别笙愣了愣。 不等他多言就听巫羽道:“笙哥儿既然应下,那我也不必多劝了。” 别笙站在那里,并不言语。 遴选落幕,别笙谁都没有等,一个人朝着行思堂走去,一路上再不记得来学宫时要与巫庭分享伤势渐轻的喜悦。 落后一些的巫庭看着别笙独自离开的背影,眼帘蓦的压低,恍惚间看到了岁暮时枯枝上的最后一抔雪,得了融融暖阳的倾洒,破出了稚嫩的花苞来。 只如今,那花苞似有了萎败的迹象。 倒是夏元淳,见别笙离开,忙追了上去。 快要近前时,揽住他的肩膀道:“笙哥儿等我一下。” 别笙脚步顿住,他看了一眼放在肩膀上的手,眼角眉梢俱是冷的,连个勉强的笑都露不出来,他哑着声音道:“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夏元淳本是过来解释的,可看着别笙明明冷着脸,眼底却一片水红的模样,那些话忽然间就说不出来了,连着放在别笙肩膀上的手都觉得有些烫。 在别笙冷淡的目光中,夏元淳默默将手抬了起来,“笙哥儿……” 他刚开一个头,就听别笙道:“我怕迟了先生罚我,先走一步。” 夏元淳原就比别笙高出半个头,方才站在旁边还没有看清,此时细看才发现别笙的下唇已是被咬破了。 殷红的血色晕染,像极了院中的含苞海棠,顷刻间,胭脂尽吐。 不等别迈出步子,夏元淳已先一步拉住了他,他见别笙这样冷淡,忽而又念起他在自己面前荏弱又有些坏脾气的样子。 别笙挣了挣,没有脱出来,忍不住折了眉。 夏元淳见状,低声安抚道:“你若实在不愿去祭祀,我为你想法子。” 别笙忍不住抬头看他。
第23章 殿前香(二十三) 眼底缀着一点犹疑,和些微不明显的期盼。 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却偏偏什么都融在了那泓眼波里。 夏元淳见别笙待他总算有了情绪,心底那些烦乱被压了下去。 不等别笙问他,便握着他的手腕将人拉到一边,低声为他解释:“笙哥儿且不要急躁,六皇子母族不显,兼之陛下如今正忙于革除积弊,整军备战,想必不会将太多注意放在祭祀上,距离十五还有月余,想要将你摘出来,并不是难事。” 别笙听着他承诺一般的话,没说是信了还是没信,他“唔”了一声,只应了句“知道了。” 话完径自离开,面上也不见笑模样。 只他愈是这般,愈叫夏元淳在意方才没有出言相阻的事。 思绪辗转间,人已经走远了。 回到行思堂后,别笙走到后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无人的空位,心下生出了一点骤雨初歇后的寒意。 从前总是想:既然来到这里了,那原身做过的事情总要去承担,因此面对巫庭,不觉间就带了一份讨好,生怕走向那样凄惨的结局。 可有些人的心就是石头做的,手心碰一碰都觉得凉,何况把自己的心贴上去。 别笙垂下眼睑,眉间笼了一股子化不开的愁郁,他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今日要讲的书取出。 不多时,旁边有人坐了下去。 连着很淡的霜寒之气。 别笙将手拢在袖中,再不叫巫庭分去他一点视线。 上首的先生讲着《春秋》,论古而谈今,颇为跌宕纵横。 巫庭手下的书,却是半天没有翻动。 脑中尽是别笙眼眸晶亮地望着他、似将他当做了唯一指望的模样。 明知自己做出的决定再正确不过,胸中却无法抑制的生出了一种冰冷又尖锐的想法。 别笙现在应是后悔留在他身边做伴读了吧? 他与夏元淳交好是不是早已为自己寻好了退路? 他揣测着别笙的想法,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其他,一时间杂乱纷沓。 一旁的别笙不似往常一般,偶尔弄出一些小动作引巫庭说话,他拾起笔将不理解的地方作上标记,准备回家后请教别父。 巫庭的心却因为别笙的行为提了起来。 他记得,别笙往日总爱在他看书时抱着问题巴巴的来问他。 总是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听懂后又是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笑着问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巫庭想,别笙这样笨,该会向他讨教吧! 届时他……待他包容一些。 别笙半点不知巫庭在想什么,他认认真真听先生讲着课,偶尔出神的时候会想还要不要接着在学宫待下去。 京都这样大,又不是只有这一个讲学的地方,他在学宫受了委屈,父亲总不会置之不理。 至于巫庭,于他而言,他这个伴读……恐怕没有那样重要。 一个上午,别笙一句话都没有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讨教功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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