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我觉得他教得不怎么, 不过爹娘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要——尊师重道, 否则……” “我一定叫他屁滚尿流地从我家滚出去。” 他歪了歪头,看向身旁透明的男孩,见对方面无表情, 便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并不感兴趣,深沉了脸色, 耸耸肩。 玉笛横卧,清亮悠长的笛音从口中传出。 听见笛音, 庭院边走动的丫鬟、仆役们都微微顿身, 转头看向庭院那棵桂树下的小公子。身为奴仆,他们大多出身于贫户, 没上学念书过, 不懂高山流水是何物, 却都能一致地感觉到笛声的美妙和此刻心灵上的澄澈。 真不愧是云游道僧都夸过的绝妙人物。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这句诗,在简府侍候的下人们都会背。 关于小公子的出生故事在白起县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简信是白起县的富户,经营一家酒馆,他酿的南淮酒更是被天下无数文人学士题诗夸赞。夫人宋云情更是在宫里当过差的绣娘。夫妻两人恩爱美满、生活富足,什么都不缺,唯独膝下无子。 两人多年求神拜佛,可依旧没什么结果。到最后,两人都放弃了。简信与宋云情于庭院下立誓,哪怕此生无子无女,他们也会恩爱长久、生死不离。 话音落下,天空骤然风云突变,阴森的浓雾掩盖一切,一道金光从天际而来劈向了他们身旁的桂树。刹那之后,一棵焦黑的枯木中生长出了一棵枝条挺拔的树苗,它急速地生长着,四周发出灿烂的金光,似是天地间的唯一光源。 时间对于简信夫妻俩来说是心悸的瞬间,但桂树已经长至茂盛繁华之貌,繁花坠枝,绿荫遮天。 天由黑夜又转为白日,宋云情终于吓得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她得到了有孕的消息。 天降金芒、枯木生长、繁花满院…… 这都是吉兆,而她的孩子又是在那天而来的。她相信,定是她和丈夫的信念感动了上苍。后来,桂树花开十月,待她肚中孩儿后才逐渐凋谢。 肚子里的孩子带着传说与神秘降生,无数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怀中的婴儿和院中的那棵桂树上。 他没让她失望。 简颂,字秋白。 少年天才,似有先知之能。任何事对他来说都在举手之间翻转腾挪。 天地异象后,简家不仅是在白起县出了名,更是拉着白起县一起步达朝堂、承浴圣恩,伴随天地异象降生的简秋白更是从小就有圣师之名。此生或在朝堂、或在乡野都绝不是平凡的一生。 简秋白从小就了解这些事,天之骄子性格中偶有桀骜不驯之时却总能被父母劝服,他不易接近却也不是嚣张跋扈之人,全身并无半点身为“未来圣师”的盛气凌人之势,反而对待下人平易近人、极好说话,他喜静,不喜旁人近身照顾,常坐桂树下吹笛弹琴,曲音不似人间乐…… 在所有人眼里,简秋白都是一个完美附和他们想象的天上谪仙人。 阿淮坐在简秋白身旁,伸手去触碰对方的脸,手却直接穿了出去。他怔了怔,莫名的愁苦起来,轻轻皱起了眉。 “小少爷长得可真好看啊,以后一定是南淮最好看的公子。” “不止是南淮,依我看六国之中,谁也不会比小公子长得好看了。” “你又没去过六国,你怎么知道没有?” “六国之人再出众终究是人,而小公子是谪仙人,人还能比过仙?” 庭院转角处两个抱着衣服的丫鬟靠着墙悄悄朝院中张望,嘴里窃窃私语,阿淮听得一字不漏。 一曲毕,简秋白歪头向阿淮笑。 “你很好看?”阿淮问。 随着简秋白长大,他总是能听见那样的话。但他从来都没看清过对方的脸,像是一团迷雾,朦胧的。 “没阿淮好看。” “真的!在我看来,阿淮是最好看的人!不!精怪里也最好看!反正没谁能比得上阿淮!”简秋白眨巴着眼睛,盯着面前透明的人,对天发誓般道。 面对阿淮,他每句话都是真话。 他喜欢阿淮。阿淮是最好看的精怪。 自他有意识起便能看见阿淮。除他之外,谁也不能看见阿淮。容颜绝世之人,一身白衣出尘,浑身虚无而缥缈。一眼含情,一眼冷心,蛾眉微蹙,便可索人性命。 阿淮很单纯,像是一张白纸降临在这世上。他像是幽灵一般跟在简秋白身边,又有时落到桂树上消失不见。他是伴他而生的桂树之灵,从他降生的那刻,他们就被紧紧地绑在了一起。简秋白稍会走路时就走向庭院中的桂树,拉住了阿淮的手,那是他们相识的初始。 他给他取名,淮南阿淮。他是他的阿淮。 简秋白爱看闲书,特别是关于修行鬼怪一类的书籍尤为钟爱。简信、宋云情夫妇不怎么管他,虽然是父母,但因为当年异象和谪仙传说,他们之间总是有着距离感,并在简秋白逐渐长大后变得十分明显。 简秋白不止是他们的儿子,更是传说中的谪仙、白起县的神仙人物、简家和宋家的大树、六国的圣师…… * 九黎山上,一个穿着青衣的青年从后山石壁中走出,他五官俊朗,身形如松,脸上沾了泥土也不减损分毫俊美。他背着一个简单的布包,手中拿着铁剑。书生气和侠客气在他身上结合、相融。 “公子!等等我!”石壁后又有声音传来,对方气喘吁吁,一句话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张柳拄着木棍来到简秋白面前,脸上布满汗水,身上也到处是淤泥,可见他们行这段路的艰难。 “公子,咱们干嘛要翻九黎山回南淮啊?南淮国君不是邀你去皇宫讲学吗?” 十六岁时,简秋白的圣师之名越来越响,六国皆邀他入庙堂封官。简秋白当然不能答应,便向天下宣称游历六国、宣讲著述,至此离开南淮,到如今已有八年之久。 张柳是他在路上捡的一个半傻半疯的少年,在寻仙问道方面竟有特殊的天赋和运气,便被简秋白收为书童带在身边。 简秋白轻轻一笑,讽刺道:“天底下想见我的人多了去了,我难道都要见吗?” 他这八年,对外宣传游历六国,实则探访世上传说之地,寻仙问道,宛若魔怔。 “哦,对哦,国军也是人,公子是仙人,仙人和人很难相见。”张柳点头。 “仙人?我可不是什么仙人。真正的仙人……在很远的地方。”简秋白看向层叠树林外的天,嘴角微微翘起。 随着简秋白慢慢长大,他也慢慢看清自己对阿淮的心。 他喜欢阿淮,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宿命。 是爱慕。 可是他也逐渐看清两人之间的差距,一个是人、一个非人。他们之间连触碰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对方面容不腐,千年万岁后依旧少年容貌,而他呢?尽管身上有鬼神传言,可事实上依旧只是个凡人。百年之后,枯骨如尘,他还会记得他吗? 真是不甘心。 翻越九黎山就可以看见白起县,只不过简秋白的目的并不在此。 九黎山崖道路陡峭,踏上山壁一侧,偏头便可看见无际云雾与深渊,山壁上什么都没设,只有一个脚印的凹槽。张柳抱着包袱站在山崖上方,弯腰低头朝云雾下望去,忍不住吞咽口水,双腿打颤。 “公子!你别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山谷荡出回音。 简秋白不急不缓走在峭壁的凹槽山路上,目不斜视,山风吹起他的衣角,似是仙人迎风而立。 山壁环行,成一个旋涡模样的山涧,穿过激流往里走,里面竟别有洞天。 云顶天空、河中小岛、草屋别境,他终于寻到了。 一只雀鸟不知从草屋的何处飞出,来到他身边打转,简秋白抬起手臂,雀鸟落于手臂之上,叽叽喳喳发出人声,“有人来啦!有人来啦!” 说完,再次飞回草屋。顺着雀鸟飞行的轨迹,他看见了草屋后的山洞。 “来了就进来吧。”洞中传出声响。 简秋白微躬,起身迈步前进。 越过草屋,山洞入口十分宽大,像是张大嘴巴的鱼斜卧于地。 走进山洞之中,只见满地的竹简和泛黄的纸,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卧坐在大石上,身边一堆散落的竹筒,他穿着简单泛黄的粗布麻衣,浑身散发着酒气,一张脸被胡子和头发遮挡完。听见简秋白朝他越走越近,抬头,眉毛横挡在眼上,浑浊的眼球发出摄人的亮光,粗声粗气发问:“有事吗?” 青衣男子温和地朝他躬身行礼,抬头道:“求仙问道,为长生。” 待简秋白从崖壁走上来时天已暗下,九黎山被浓云遮盖、树林阴翳,各种声音竟不绝于耳。所幸张柳是半个傻子,心思全在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上,觉得又冷又饿,半点也未因外界而产生害怕的心思。 看见简秋白的身影,他眼睛一亮,蹭的站起身,大喊道:“公子!人死了没?” 对方并不回答,张柳向他走近,借着月光,发现剑依旧好好地被简秋白握在手中,身上也没沾血。 奇怪,公子不是来杀人的吗? 公子不是没去一个地方找东西,都要杀人吗? 求仙问道之路本就缥缈而虚无,路途艰险,过程也令人挫败。简秋白早些时候还会对那些人客气一点,但发现大多数人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就变了态度。他没那么多时间和他们耗,他要看遍世间所有异书、求得世上所有异术。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张柳,我的目的不是杀人,只不过杀戮是为了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而已。有时候,我不需要使用这种手段。”简秋白侧头微笑。 “他已时日无多,又何须我动手,反而应该谢谢我。” 张柳实在听不懂公子在说些什么,只能挠头,“那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呢?公子,我肚子饿了。” 简秋白是在半夜归家的。 十年过去,白起县已经变了很多,连简家的南淮酒馆都被推倒重建,楼高数尺,似可摘星。不过简家老宅依旧伫立在原地。 他走在被夜色铺满的青石小巷中,来到简府老宅门口,抬头,桂树枝丫已高过院墙,花期已过,枝干光秃,横斜肆意地向外生长。树枝最高处,阿淮闭着眼睛躺着,垂落的衣襟被风吹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他的身体将树笼罩。 他缓步前行,叩门。 “你是?”开门的老管家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迟疑地问,他瞪大浑浊的眼睛,身形顿住,不可置信道:“公子?你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快通知老爷、夫人!” 整座简府一瞬间热闹起来,沉寂于黑暗的烛光再次被点燃,整座府邸灯火通明。这样的热闹,怕是已经惊动了整个白起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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