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复杂跟着洛北一路潜行,绕了七八条小路,穿过几条两人宽的巷子。末了,他停在一处山脚,也不走石板路,从另一边扒着石壁就往上爬。石块湿滑,饶是我都差点儿踩空,洛北抱着一个人,却爬得又快又稳,最后停在一丛草木前边,他扒开杂草,带着霁寒萧钻进一个山洞。 洞内用干草垛和棉絮勉强铺出个睡人的地方,洛北小心翼翼地将霁寒萧放上去。 眼睛亮闪闪的,带了一点羞涩,将人安置好后,洛北这么望着她。 在他眼里,好像眼前之人和过去没有半点儿差别,她仍是她,仍是那个恣意明媚的绯衣女子,能在寒雪夜里为他上药、轻声安慰他,也能一身胆气,背着柄长刀只身闯江湖。 “你还记得我吗?”片刻后,洛北轻轻开口,他问完,见女子没有反应,连忙从腰间取下个小铃铛,“我这些年是长高了,这个年纪,身子抽条长得也快,面容肯定是有所改变的,你不记得也很正常,但你还认不认识这个?这个是你给我的,我……” 洛北才说一半,霁寒萧忽然强撑着坐起身来。 她枯柴一样的手搭在洛北腕间,洛北惊喜得弯了眼睛:“你记起……” “杀了我。” 霁寒萧只三个字,便让洛北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洛北喉头一动,一副要哭了的模样,却仍撑着在对霁寒萧笑:“你,其实没关系的,我朋友是神仙,他能救你。你不是还想闯荡江湖,还想开宗立派吗?说好了我们一起的,你总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我期待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再见到你……” 霁寒萧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听着,她极轻了动了动,好似有些困惑:“闯荡江湖,开宗立派?” “是啊,就算你不记得我,你总该记得这个,你不是说要做一番大事吗?” 霁寒萧扯了扯嘴角,她的肌肉早就僵化,即便扯动嘴角也不像个笑。没人知道她想到了些什么东西。 我们能看见的,只是她猩红的眼。 “可我现在只想死。”她凑近洛北,“你认识我?” 他们距离极近,可他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洛北怔怔道:“我一直在努力靠近你。” 霁寒萧盯了他许久,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离了法阵便是离了束缚。可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先前回来的那部分记忆。她怎么也想不起眼前人是谁。 整整一日,日头升至中天又往西边落去。 我在边上看着他们,霁寒萧痴痴呆呆。除了一句「求你杀我」成为深入骨髓的执念,她什么都不晓得了。而洛北坐在她的身侧,动作温柔用手帕给她擦脸擦手。 在霁寒萧每一句「杀了我」之后,都会耐心解释,说他不会杀她,说让她在这儿好好待着不要做傻事,说他有一个神仙朋友必定能救回她。 作为鬼仆,霁寒萧是没有自己意识的,这一点我不清楚宋远有没有对洛北说,想来即便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毕竟,霁寒萧的执念只剩下求死,而洛北的执念,是让霁寒萧留下。 3.次日,城主府内。 洛北刚一进去,就被薛余川抓了个正着。 薛余川似乎早有准备,但洛北也并不慌张。 被反绑着双手拖到薛余川面前时,洛北绷紧了身子,背脊挺得笔直:“哟,这里是站了个什么东西吗?感觉好像是个人,但我看不到,可能因为我只是个没有阴阳眼的普通人,所以见不着阴兵吧。” 大堂正中,薛余川面容俊秀,神色冰冷,脸色苍白,略显病态,瘦得几乎连那身玄色广袖长袍都要穿不住,怎么看怎么只是一个普通的柔弱青年,半点儿瞧不出传闻中的狠厉冷血。 “除了耍嘴皮子,你还会些什么?” 洛北灿烂一笑:“还会救人啊。” 看他们说话间这股针锋相对的味道,想来是早碰过面,或者就算没见过,也都清楚彼此的存在。 “哦?”薛余川似笑非笑,“来一个走一个那叫交换,不叫救人。” 洛北笑意一滞。 “昨日你私闯我老宅,掳走我夫人,这事儿不大厚道,传出去对她不好,城里人多口杂……会有人说她坏话,会有人伤害她,只有我才能保护好她,只有我。”薛余川说话时表情担忧不似作伪,但念着念着,他眼神一凛,抬手便是一掌,疾风过处,正正击中洛北胸口。 “而你居然将她掳走了?!” 洛北没有防备,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他吐出口血,后退几步,又被人拖拉着架回来。 “噗……咳,咳咳……”洛北啐出一口血沫,“你若真心将她当你夫人,忍心如此待她?呸!虚伪小人,你不配!” 薛余川转身,脸色骤然阴沉下来:“这话,我不爱听。” 像是一个讯号,原本立在门口的家丁一拥而上,将洛北摔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而薛余川就这么听着,许久才缓和过来。 “好了。”他摆摆手,家丁立马散开。 而洛北已经爬不起来了。 “我只说我不爱听,又没叫你们打他。”薛余川话音一出,家丁们脸色骤变,“今日动了手的,自己去领二十鞭子。啧啧,下手也没个轻重。” 薛余川蹲下身子,细细打量洛北几眼:“夫人还在这人手上,你们将他打成这样,气都喘不匀了,叫他怎么告诉我夫人的下落?夫人找不见我,可是要着急的。” 洛北趴在地上,没力气说话,只斜着眼瞥他。 “这样吧。”薛余川想了想,“你把夫人还我,我放了你朋友,好不好?” 洛北缓了会儿,他深吸口气,终于有了开口的力气:“你的意思是我要留下她就得拿我兄弟换,我想救我兄弟就得放弃她?怎么话都叫你说了呢?呵,我可去你三叔父的,我两个都不选,我都得带走!” 这番话他说得断断续续,也彻底说冷了薛余川一张脸。 “好,很好。” 薛余川起身,踩在洛北的手掌上,他声音发狠,脚尖狠狠碾过—— “传令,关城门,搜城!” 在薛余川的话音落下之后,不知怎的,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 “走,幻境要塌了!” 宋远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身边。 我一愣:“你怎么在这儿?” “我一直都在。”他飞快地破开幻境之门,将我拉了进去。 与进入幻境时不同,出来没有了下坠感,电光石火之间,我们已是站在了我住处的庭院里。 “低估他了,在入境初期,我便被拉进幻境之中,成了从前的我。若不是幻境波动,生出异常,恐怕我真要以当年的模样活在里边一辈子。” 木盒在宋远手中散出微光。 我还没从先前所见中回过神:“可是幻境怎么会塌呢?” 宋远略一低头。 他犹豫了会儿,伸手,摊开掌心,任木盒飘浮起来。 浮在半空,木盒缓缓打开,有一道莽光闪现,几乎刺疼我的眼睛。我眯了眯眼,再睁开时,便看见渐弱下去的白光中虚虚浮现一个人形。 那是洛北少年时的模样,可是很奇怪,他穿着的是北萧掌门衣袍。 我呆怔道:“他是幻境里出来的吗?” “是他留下的最后一抹神思。”宋远站出来。 隔着百年时光,夜月下他们对视。 洛北袖袍翻飞,无风自动,微光中仿佛随时会被吹散一样:“我就知道,若有人能发现这个盒子,那一定是你。” “不是我。”宋远将我扯到他的身侧。 洛北有些惊讶:“哦,这是谁?” 宋远望我一眼:“是……”他话至一半改了口,“是北萧山弟子。” 洛北一怔,笑弯了眼:“北萧山,北萧山啊……怎么样,现在北萧山还好吗?”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宋远沉默着望向他。 “很好。”我忍不住,插了个嘴,“这里很好,师……” “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再开口时,宋远的声音有些冷,“我知道在你心里全天下都比不上一个霁寒萧,可为什么在复活她无果之后,你还是选择加固我灵核上的封印?为了建立山门?为了充裕灵力?为了这些可以不管我死活吗?” 洛北面上笑意一僵:“封印你的灵核?什么封印灵核?什么加固封印?我当初试了千百种方法皆是无望,已经是执念入骨成了个半疯魔的癫子,心死之际。我虽然念着最后搏一回,但也不过将你的灵核供在阵前,若是时间到了,她……她还是没能回来,灵核便会自行返回到你手里。” “什么?” 话音落下,他们面面相觑,谁都觉得对方的话不可思议。 而比之更为意外的,在他们之外,还有一个我。 我在一边听着,听他们一件件核对,一件件说清。即便再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山门会做出这种事情也不得不信了。无数复杂的情感涌来,我来不及失望,便被宋远握住了手。 宋远依然是先前模样,平稳站着仿佛若无其事。但这一时间,我在他身上看出几分脆弱。 原来洛北没有封印过宋远的灵核,只是当他试遍了复活霁寒萧的方法依旧无果之后,他道心全散,临死之际魔怔得人都认不出来,只以最后的力气编出这个幻境,可惜还没完成便油尽灯枯。他走得突然,自然也不晓得后面的事儿。 而后来,洛北当时建立的北萧山,门内有人发现这枚魂核能够滋生灵气,并且它滋生出来的灵气适宜修士修炼。所以将它封印在玉石里,放置于山门之内。而宋远浑浑噩噩,并不知晓这些事情,因而生出一个几百年的误会。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洛北打破了沉默。 宋远低头吐出口气,好像突然放下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真好,我不用恨你了。” 洛北身形渐淡:“你说什么?” “我说。”宋远抬眼,笑得眼睛发红,“这个世上你也只剩下这一缕神魂了,我估摸着你撑不了多久,片刻就要消散。所以别浪费时间,讲点儿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儿?那就只有她了。” 同过去一样,宋远叫洛北打住,说:“我不想听。” 洛北却不再充耳不闻,而是笑笑:“好,那说点儿别的。我活过的岁月很长,但开心的事情只有三件,一件是用她的名字做了她想做的事,活完了后边的日子,二是当年遇见她,至于第三件……当年离开村子,我一路向白玉泽,看到了许多东西。有枫林,有雪山,溪水里边叉过鱼,还第一回用自己做的弹弓打到了鸟。”洛北的语气充满怀念,“我从前不快乐,每天都在挨日子,过一天挨一天,从没想过自己也能这样活一趟。仔细想想,我为自己而活,也只有那一段路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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