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骗你了。” 宋远转头看他:“什么?” “我也没什么游历的经验,这是我头一回出远门。路上和你讲的那些故事,要么是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要么是话本子里看来的,我路上嫌弃你、想赶你走,都不是真心的,我胆子一直不大,一个人走夜里我也怕得很。”洛北嘿嘿道,“有人陪着,感觉挺好。” “也是,你胆子小。”宋远点点头,大抵是这辈子都绕不过去洛北与熊的梗了,“你这人真奇怪,害怕还一个人出远门。” 洛北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你不懂。” 宋远闭上眼睛:“我的确不懂。” 洛北微微撑起身子,像是又想胡噜他一把。但见他躺得闲适舒服,便默默收回了手,不再闹他,反而自己琢磨起了该怎么形容。 “我同你说过她吗?” 宋远皱眉:“你不是说一路了吗?” 洛北咧嘴笑:“那一定是我说得还不够详细,你才会不知道她有多好。” 宋远与他抗议:“我不想再听了。” 洛北充耳未闻,兀自陷入回忆里,远方好像有人烧火,燎起茫茫青烟,星月清光在烟雾中投下一束,正巧照出了雪地上的白猫。猫儿悠闲走过,甩甩尾巴,薄雪上留下一串脚印。客栈楼下,更夫敲着竹梆子,敲完紧了紧衣裳,口中呵出白气:“这天儿真冷。” 再开口时,洛北唇边带笑:“遇见她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她不过刚刚及笄,我也还很小,整天受人欺负,什么都不会,我不会文也不会武,不会说话也不会应对别人的好意和恶意,挨打都不会还手。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屁用没有。我爹娘不要我,我叔婶嫌弃我,村里人没一个看得起我,但那天,就是那天啊……她出现了。” 薄烟升起,浮云渐低,它们轻飘飘便将人间与仙界连在一起。 提及霁寒萧,洛北唇边笑意更深:“你知道吗,她出现时,天都亮了,乌云一眨眼就散开,泥水都沾不着她的衣角。雨后的地上很脏,我蜷在那儿,挨打时习惯性抱住自己,也不是想躲,就希望他们别踹到我肚子,那很疼。” 宋远睁开眼睛:“别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她也这么问过我,但怎么说呢?不是每个人都有还手的勇气和底气,至少在她问我之前,我从没生出过这种东西。”洛北语气平淡,继续先前的话,“她帮我将那群混混赶走,然后回身,我永远记得那一幕……她背一柄长刀站在我面前,发着光朝我伸手,手指白皙干净,掌心有层薄茧,我怕自己太脏,不敢握上去,她便直接把我拽了起来。” 星火晚照,夜色温柔,洛北的眼睫濡湿,他轻眨了眨,将水汽强敛下去。 “我看不起自己,可她说信我,我便愿意去试一试。这话说出来,恐怕她都要笑,在她走后,我时常担心她会忘了我。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晓得她只把我当成路上随便遇见的一个小孩,谁都能代替我。”洛北声音极轻,语气却很认真,“可我不是。我是独行在永夜里的航海者,夜明时她是我的月亮,夜雨时她是我的灯塔,你明白吗?我的光是她。” 宋远望他一眼,眼神有些奇怪。 洛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我说得太酸了?” “不。”宋远问,“灯塔是什么?” 洛北:“……” 旁听的我再一次直观地感觉到了洛北的好脾气。 若我是他,我真是很难控制住自己不打死宋远。 洛北被宋远一句话噎得将剩下的感怀都憋了回去。 “这不重要。” “既然带个灯字,和那个东西像吗?”宋远指了指远处酒楼檐角挂着的一对灯笼,“可是和航海又有什么关系?” 洛北咬牙切齿:“这不重要。” “夜间海上打灯笼没有用的,若天晴有月,不需照明,若天气阴沉,一豆灯火也照不亮什么……” 洛北一个鲤鱼打挺压到了宋远身上:“我掐死你!” 宋远蒙了蒙,立刻反应过来,也学着勒住洛北的脖子:“你这人什么毛病?好好说着话突然动什么手?”他瞬间制伏洛北,“就你这熊都打不过的小身板,你以为你打得过我吗?!” “我打不过你也能挠你一脸血印子!”洛北憋得满脸通红,伸手就挠,“我挠死你,我挠死你!” 我:“……” 我不太懂,这就是男孩子之间的友谊吗? 2. 眼前景象一闪而过,我不过发了会儿呆,天色已经大亮。 客栈屋顶,洛北睡得歪歪斜斜,脸上全是睡出来的印子,宋远不知去向,只在他原先的位置上留下个钱袋,是昨夜洛北塞给他的那一只。 洛北睡得迷糊,在这儿滚了滚,一个懒腰还没成型就被瓦片硌着腰,硌醒了。 “嘶……”洛北眼皮抽动,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将眼睛睁开,末了直接闭着嘟囔,“兄弟,今天可是个关键日子,成败在此一举了。” 我托腮看他,什么关键日子?他今日要做什么? 昨夜他们在屋顶喝醉,最后打闹着睡过去,宋远倒是还好,我瞧着他应对游刃有余,倒是喊着要挠人的洛北在脸侧落下一道抓痕。 “咱们吃个早饭就此别过。但是我钱在你那儿,等会儿吃完米面可得你来结账。” 身侧无人回应。 洛北疑惑地「嗯」了一声:“不是吧?这也要赖?还是你还没睡醒?你……” 他往旁边一看,眼睛霎时睁得滚圆。 在他脚下,街道上已经摆出了许多摊子,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慌忙站起,脚下一软险些摔落下去。他踉跄几步稳住脚步,找了会儿没看见人,连忙四顾。 他大声喊着:“宋远,宋远!” 惹来长街一片注视。 洛北脸色一白:“糟了!这人是个傻子吗?!” 他脸色发白,想来是想到昨晚宋远说的那番话。 可是洛北没有纠结太久,他的脸色从着急到担忧再到坚定,种种变化不过刹那而已。 很快,他便做了决定。 “先救人。” 他咬牙道,完了拔腿就朝着一个方向跑。 洛北不过凡人,与修士的体能有些差异,速度再快也不至于叫人跟不上,可他这会儿没命似的跑,我又没有灵力,几条街之后,我不由得大喘起来。这要再跑下去,我说不准真就跟不上他了。 好在洛北在我双腿失力之前停了下来。 他停在一处宅子前边,这宅子占地极广,位置也好,只是不知为何,从里到外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虽然灵力被封,但以我阵修的直觉,这里边或许摆了个邪阵。 我正想再探,便听见里边传出一阵阵凄厉的惊呼。与此同时,宅内传出一阵剧烈的灵力波动,混合着杀伐和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冲得人忍不住牙齿打颤。 “啊——”宅内一片慌乱。 “抓住夫人,快抓住她!” 哭喊的、求饶的、指挥的,应有尽有。 “救命啊,饶了我,不要杀我,我没有害过您呐!” 若先前还只是猜测,这会儿我便可确定了,这座宅子的确供着一个阴邪的法阵——锁灵阵。 不同于寻常修士修炼时以灵石聚灵的聚灵阵,锁灵是一种极为阴邪的鬼阵,用以锁住死人魂魄,将其困在木偶或是其生前的躯壳上。从前有异道用这种方法将人制成不死不活的鬼仆,认了血契之后,鬼仆便只能为鬼主驱使。 这样制出来的鬼仆怨气很大,力量也超乎旁人想象。可宅内的鬼仆似乎有些异常,像是死后被人强行拘回了魂魄炼制,也唯有如此,才会出现宅子里的这种状况——鬼主制不住鬼仆,在每年鬼仆忌日之时,都会短暂地拿回生前记忆,恢复记忆之后,鬼仆怨气加倍,容易疯魔且极易失控。 在这种情况下,要将它控制住唯有两个法子。其一,请大能来将鬼仆封印,其二,用数十活人血祭,暂时平息它的怨气。 从宅内传出的惨叫声来看,这宅子的主人选的是二。 少顷,后门处传来撞击声,宅院里的家仆一个一个往这儿冲,可木门被一道铁锁从外锁住,里面的人一个也出不来。 可怜的木门被撞得吱呀作响,求救声、厮吼声震耳欲聋,洛北脸色惨白。 我见他情状,又联系他们昨夜说的那些话,忽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该不会那个鬼仆是霁寒萧,而今日,今日是她忌日? 思及此,我背脊发凉。 刚理清思路,我便看见洛北步伐沉重走向一旁,他掀开板车上的干草盖,从里边抽出一把斧头,竟是早有准备。接着,不见一丝慌乱,洛北朝后门走去。 那锁链极粗,轻易难得砍断,他比画了一下,便开始砸木门。 他不发一言,也不在乎里边靠门站着的那些人,他沉默挥斧,一下一下,终于将木门砍出个口子。 “让开!”透过那道口子,洛北看见里边一片惨红,“想活想出来就给我让开!” 里面的人果然立刻散到另外一边。 我站在洛北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里看。 只见庭院中间立着一个人,那人血衣黑发,肤色青白,浑身上下只剩了一把骨头。听见洛北的声音,女子茫然抬头,直直望向砸门的洛北。 哐当几声,终于,木门破碎。 仆人满脸惊恐,作鸟兽状四散,女子想跟着追去。可她刚刚踏上门槛便被一道金光反弹摔倒在地。 洛北匆忙扔了斧头几步跑过去扶住她:“你没事吧?” 女子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高凸的颧骨上只盖了薄薄一层泛青的皮肤,她双眸无神,骷髅一般,只眉眼间依稀能辨出从前模样。 霁寒萧的眸色时而血红,时而漆黑,可不论怎么变,瞳仁上都蒙着层灰白死色,没有半点儿光亮。 她想事情困难,只勉力克制住了自己嗜血的冲动。 “我来晚了,我……” “你,帮帮我。”霁寒萧气若游丝,眼里却带着一股偏执,“杀了我,杀我。” 洛北一愣:“我是来带你离开的。” 说完这句话,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到这儿来的目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前几日给了我一个东西,说有了这个东西我就能顺利带你离开。他今日似乎提前行动去帮我拦人了,我先带你走,等你藏好了,我再去寻他,他是神仙,他一定有办法救你!” 霁寒萧理解不了这么长的一段话,她头痛欲裂,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 “杀了我。” 洛北讷讷许久,半天才挤出来一个笑:“这里不安全,薛余川的人随时会追过来,我们先离开再说。” 那两句话已经费尽了霁寒萧所有的力气,她痛苦地捂头倒地,洛北双手一颤,下一刻却将人稳稳抱起。在他迈出宅院的时候,我瞧见他怀中紫金色微光闪现,那光色很熟悉,我一时恍惚,继而反应过来,洛北揣着的是宋远的灵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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