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区,一处熙熙攘攘,大家三五成群凑一块儿聊天,另一处只零零散散站着几个人。 宋知时稍微一想,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秦地人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唱秦腔那是又豪迈又嘹亮。 嗓音是天生的,唱功后天还可以练,但是舞蹈不行,这是考验童子功的。而河洛地处偏远,根本没有专业的舞蹈老师。大家对于舞蹈的认知还停留在辟如“安塞腰鼓”这种阶段,更不必说什么古典舞现代舞民族舞了。 所以名义上是两个队在招人,实际上舞蹈队更缺人。 前世宋知时想着自己歌舞都行,所以随着大流报名了歌唱队,这些问题根本没有细想。 其实他虽然擅长好几种乐器,唱得也确实不错,但嗓音先天条件一般,远远不如团里其他人。当时他表演完以后,歌唱队队长崔大副就让他回去了,也就是说他连第二轮都没有进。 这样的结果如何能让当时一心一意想进文工团的自己接受,恼怒之下当场便与崔大副对峙,于是对方趁机说他心高气傲,心思浮躁,不是真心热爱唱歌,把他批得一文不值,最后事情闹到文工团团长李逢春面前,然后由顾淮出面,把他又塞了进去。 此举直接引爆了众人心中那不为人知的小九九,他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狠狠拉了一波仇恨。 也成为了他跟同事关系闹僵的原因之一。 毕竟在这个时代,踏实肯干才是值得赞扬的,他这种走后门的行为值得所有人的唾弃。 而这次他选择了舞蹈队,不但竞争小还能避开前世的冤家,简直两全其美。 宋知时不再细想,识趣地找了个有树荫的角落蹲着,准备默默等时间过去。 却不料跟他有一样想法的人还不在少数,他刚刚蹲下,就发现大树后面也蹲着一男一女正在休息。 毕竟也不认识,宋知时也不是个热络的性子,不准备上前套近乎,他朝两人点了点头,便摘下头上的帽子盖在脸上遮阳。 蹲在树荫下的男子原本也不甚在意,叼着跟草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身边的女孩子聊天。可是当他看见宋知时那张熟悉的脸,立刻吓得草杆子都从嘴里掉了出来。 “你你是……宋、知、时?” 听见有人叫自己,宋知时还挺惊讶的,毕竟除了宋多,他在市里也没其他认识的人了。他把帽子拿下,朝着声音看去,是个年龄跟他不相上下的男人。 男人个子不高,面容清秀,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藏蓝色工装,他的头发很长,也很杂乱,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修剪了,刘海遮住了上额头,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眉眼。 “没错,你是宋知时!”男人肯定道。 “是,您是?”宋知时从脑海里扒拉了半天,也不记得这个男人是谁,就算是前世相处过,经过几十年的光阴岁月,非重要人物他也不记得了。 听见宋知时这样问,男人突然暴起:“你不认识我?不,你不记得我了?” 男人来回踱步,表现得十分焦躁,还有几分恼火。 突然他瞄到宋知时手里的报名表,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的表情,随即出言嘲讽:“你也来报名文工团,呵,就凭你?你有什么资格报名文工团啊!” 来报名之前,宋知时就暗暗告诉过自己,此行必须低调不能重蹈前世覆辙,能忍则忍,务必把这份工作拿下。 因此哪怕此刻他的内心已经升腾起不少怒意,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他:“请问我们认识吗?” 男人更生气了,他恶狠狠瞪了宋知时一眼:“你给我等着!” 这时,站在他边上的姑娘看不下去了:“表哥,他是谁啊?你怎么了?” 这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五官疏朗端大方,小脸肉嘟嘟的,是河洛人标准的小麦色肌肤,还带着一抹高原红,此刻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男人。 “我没事,皎皎你把报名表拿好咯。”男人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向人群中央。 宋知时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不安,前世他没有遇见这个男人,难道是他选择了舞蹈队所以出现变数了吗? 想到这里,宋知时快步追上男人,他本想把人拦下好好谈谈,却还是晚了一步。 男人冲着人群大喊一声:“走过路过别错过,大家都来看一看,资本家的狗崽子也来报名文工团啦,大家来看啊——” 宋知时心下一惊,这人竟然真的认识他,而且还知道他的家庭背景。 本来吵吵嚷嚷的队伍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两人身上。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资本家?谁啊?” “还用说嘛?右边那小子看着细皮嫩肉的,能是贫下中农?” “哎呦,那他这个家庭成分还能来报名文工团啊?” “肯定不行啊。” 起此彼伏的议论声在宋知时耳边响起,他心往下又沉了沉。 男人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挑给了宋知时一个衅地十足的眼神。 前世他虽然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却也知道家庭成分是自己最大的弊病,除了被顾淮上级调查,导致泄露给了家属院,对外他都绝口不提宋家的事情。 当时他就很奇怪,顾淮既然偷偷推荐自己来文工团,又怎么会把他的身份闹得人尽皆知,原来根在这里…… 男人几番大闹,宋知时终于从记忆深处搜刮到了几个人,他试探性地问:“宋志明?” 男人颇为自得,怪笑起来:“终于想起来了,是,我是宋志明。” 见他毫不避讳,直接承认自己的身份,宋知时心下了然,对方八成是临时起意,才会这么做的。 眼见宋知时不出声,宋志明自认戳到他的痛脚,恶劣地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不是资本家的狗崽子吗?” 宋志明最恨他这样不理不睬的模样,再一次面向众人:“诸位来参加报名的同志们,大家都是身家清白的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文工团是咱们国家给广大人民群众娱乐而创办的,你们说是不是——” “是!” 宋志明继续说着煽动人心的话语:“那这种压迫我们的剥削阶级,黑·五类,他们能参加文工团的选拔吗?” “当然不行!” “就是,没被拉去批·斗就不错了,还有脸来报名文工团。” “天哪,这小伙子竟然是这种成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被人当面不堪入耳地议论着,宋知时却十分冷静,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最近不过是为了报答顾淮才做小伏低,要真以为他好欺负,那对方可是打错算盘了。 一旁宋志明的表妹已经反应过来了,死拼命拽着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可宋志明铁了心地要宋知时难堪,又怎么会放弃,他继续叫嚣着:“宋少爷,我劝你赶紧走人吧,别一会儿被文工团的同志轰出来,哈哈哈——” 宋知时微微一笑,迎上众人异样的目光站了出来,然后大大方方承认了:“不错,我姓宋,我爷爷宋清荣是宋氏纺织厂的当家人。” 陕省曾经的首富宋氏家族,内陆盛极一时的纺织业大户宋氏纺织厂,每一个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名头。 所有人此刻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宋大当家的孙子居然会在他们河洛这个穷乡僻壤?
第12章 波折 宋知时的一句话犹如地·雷在人群里炸开。 其中自然也包括宋志明,他还以为宋知时会拼命否认自己的出身,然后他再把种种证据甩在大庭广众之下,届时宋知时肯定更丢人,家庭成分不好不说,还会被扣上个爱撒谎不诚实的帽子。 宋知时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接着又朗声说道:“我爷爷非常支持共产主义事业,宋氏纺织厂也创造了上千个岗位给普通百姓……他是民族资本家,不是剥削阶级。” “战争期间,我们家族捐献了共计八十万的粮草物资还有武器装备,新国家成立那天,我爷爷还接受过领导人的接见……” 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此刻正生死未卜地在监狱里服刑。 宋知时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眼眶已红了一圈:“我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因为他牺牲在了前线。我们宋家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人民……” 其实说到这里,大部分人已经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毕竟那段特殊岁月,给几代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曾经的耻辱和磨难,记在心里,更融入每一个华夏儿女的骨血里。 此刻众人听着宋知时的自白,再看眼前少年瘦弱却坚韧的身姿,还有微微泛红的眼眶,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揪起。 对上宋志明逐渐慌乱的眼神,宋知时一字一顿地问—— “所以,你凭什么骂我是狗崽子!” 宋志明在宋知时看穿一切的目光下步步后退,在他人眼里这就是心虚的表现。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冲着宋志明大喝一声:“别说了,小宋同志是烈士后人,他完全有资格报考文工团。” “是啊,他都不能考,谁能考?咱们可不能寒了烈士后人的心。” “这人是谁啊,怎么净在这里胡说八道污蔑人啊?” 人都是有从众心理的,一个为宋知时抱不平,立刻演变成了人人都开始为了他喊冤,并且厉声呵斥宋志明,觉得他心性不端。 宋知时勾了勾嘴角:赢了,但是还不够。 这场闹剧由宋志明开始,却不能由着他结束。 宋知时轻轻叹了口气,向来带着三分笑的薄唇微微抿起,无奈地对宋志明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无论何时你别忘了,你也姓宋,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啊……” “大、堂、哥。” 宋知时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 哎呀,合着这俩是一家人啊!还是哥哥冤枉弟弟啊! 众人看向宋志明的眼光顿时就不一样了,从刚刚的苛责,瞬间变成了鄙夷。 “不是,不是这样的!”宋志明涨红着脸跟周围人解释。 他之所以报复宋知时也是有原因的。 当年宋家风光的时候,他们家没沾到一点光,从小他就知道爷爷的几个兄弟都在省城过好日子,只因他爷爷是庶出,就只能在河洛这样的穷乡僻壤苟且偷生。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去宋家祖宅,下人们看他们一家异样的目光,仿佛身上有着浓浓的穷酸气,跟这偌大的豪宅格格不入……连宋家的下人都可以随意轻慢,可明明他们也姓宋,他们也是宋家人啊。 从之后宋志明再也没去过宋家,也幸好如此,运动开始的时候,他们家摇身一变,成了根正苗红的“三代贫农”。 如今看见嫡支落败如此,怎能让他忍住不出口恶气,这才不过脑子的出言诋毁宋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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