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是行伍中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做事稳健老成,最重要的是,不会偏向任何一方势力。 嬴政从他嘴里听到了想听的名字,仍是不动声色:“诏他进殿,请仲父和母亲太后还有昌平表叔看看。” 这里他让了个步,说是请长辈把关,实则差不多就定了,只不过是给足三方面子,大家都有个台阶下。 王翦应召赶来,解剑脱履入殿。 他长相英俊,过分刚毅,笔直站在殿上,眼神像冰棱刀子,行个礼都带着战场上的杀气,文官们都默默退开了两步。 “微臣王翦,见过大王。” 声音都低且沉冽,中气十足。 吕不韦很久没见过这样朝气爽朗的年轻将士了,眯着的小眼睛带着笑意,有了拉拢之意,王翦向嬴政做了介绍,吕不韦听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头。 赵姬在幕帘后看见吕不韦的态度,也就支持王翦。 她和政儿现在势单力薄,不和吕不韦拉成一线,怎么立足、震慑上下?吕不韦说什么,她应着就是。 昌平君也只能支持王翦作为副将。再这么争下去他和吕不韦难分高下,赢的几率很小,不如谁都赢不了,让桓齮自己做主。桓齮是他手里的,不怕收不了一个王翦。已经占了上风,该见好就收,否则吕不韦这个老妖怪,少不了会找别的场子回击他。 王翦的军功,做副将还是有些高了,有几个古板的博士提出反对意见,都被嬴政驳回。嬴政不但授予王翦爵位,还给桓齮和他赐了剑。 “世殊事异,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廷议后,吕不韦喃喃地重复着着嬴政驳回反对意见时说的这句话,慢慢走出咸阳宫。家臣为他披上厚厚的裘衣,听见他叹了一声:“大王近来进步之快,有如神助,蔡泽岂会教他这些道理,他都是哪里学来的。” 嬴政书阁的书都是他经过严格筛选的,百家书都有,但偏向儒家黄老,重的是守成稳固,短于变通。今□□堂上政儿说的做的,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控住全局,最后还给桓齮王翦赐剑,吕不韦看不太明白了。 他时而觉得嬴政支持桓齮似乎是要利用昌平君制衡他,可时而对上那双清澈无爱亮晶晶的眼睛时,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廷议后嬴政单独留下他,问他不让蒙武去战场是不是做错了,又说他刚刚失去付父亲,不想让蒙武也这样落下遗憾。 他听完也觉得是自己多心。嬴政半大的孩子,先王在时,还经常教他一些君王之道,不过都是浅显的,怕说的复杂了嬴政听不懂。先王去后,他和赵太后把他身边的侍从宫人都换了,上下左右都拿他当孩子看,有什么事也都瞒着,他能从哪里知晓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支持桓齮多半是孩子家那点未泯的童心善意,又不知道该选谁好,索性就认可了昌平的意思。 至于赐剑,这种无关痛痒的小战役,有点过了,想是孩子不知轻重,就赏了。 但他后来说的不法常可这句话,吕不韦仍是疑惑不已,这话不像是嬴政这么大的孩子能说出来的。 要上马车了,家臣小声提醒吕不韦:“相国,舍人李斯求见。” 吕不韦抬头,不远处,穿着官服的青年站在寒风中,双眼矍铄地望着这边。吕不韦本想不见,又想起李斯师从荀子,非常博学,就叫他过来。 李斯走过去向他行礼,吕不韦已经坐在了马车里,等李斯说话。 李斯就是给他送些礼,因为快到秦国的腊祭了。吕不韦还以为他有求于他,见不是什么大事,就问:“今天大王说了一句话,世殊事异,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你有没有听过?” 李斯想了想,“小臣学浅,未曾听过。” 吕不韦点点头,收了李斯送的一点薄礼,走了。 李斯站在咸阳宫城门下,往廷尉那里走。他还有很多文书等着校对整理,出来这一趟还是借口上厕所特意在这里掐点等吕不韦。 吕不韦说的话,他岂止听过,那句话是他师弟韩非的书里写过的,只不过大王稍稍改了第一句。 他在吕不韦门下做舍人做了这么久,知道吕不韦的手段,相国绝不会让秦王看这种书,这也不符合他的治国理念。秦王能说出这话,必然是欣赏师弟的。 他和师弟同出一门,如果能得到秦王赏识,何愁不能平步青云呢。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像秦王自荐,那次在廷尉见到,本以为是个机会,故而没注意礼数,秦王走后,他被昌平君训斥一顿,罚了他两个月俸禄,本来他有机会到章台宫派送文书,也因此告吹。随后先王崩,秦王忙着大大小小的事,他更是没机会了。 李斯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最低级的官服,叹了口气。 回到廷尉,一进屋,李斯就察觉气氛比他出去之前严肃许多,大家都不说话,精神出奇地好,李斯简直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有人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李斯别过头,是他的上司王绾。 王绾小声道:“大王过来了,在内殿和廷尉议事。” 李斯抬脚就要往内殿走。 “哎,干什么去,你忘了上次被罚了!”王绾拉住他。 李斯看了看四周,“有没有什么东西要送进去的?” “哪有,没有传召谁敢这时候过去?” 李斯看见桌子上的点心,一把端起来,“我送这个进去。” 王绾:“不行不行,你真敢,我给你想想办法。” 他叫人找了找这两天棘手且亟待处理的狱讼案件,主动带着李斯去内殿。 殿中,嬴政正在视察近来的案件。 新上任的廷尉隗状在一旁侍奉着,嬴政有什么问题,就一一解答。 大王突然驾临,整个廷尉都挺懵的,隗状以为有什么要事或者哪里出了差错,兢兢战战地跟在嬴政后头,摸不准大王的来意。 嬴政过来是因为赵政跟他说起了一个案子,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秦宗室的旁支里,有个女子犯了法,被处以刑罚,收入隐宫,后来她生下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叫赵高。 他和赵政过来看了看最近的案子,没发现类似的,可能还没发生,就顺便过问了一些其他案卷。 就在他打算走的时候,殿外传来了禀报声。 是有人送来了一些亟待处理的狱讼。 嬴政正好闲着没事,便让他们进来。 殿门外候着的王绾和李斯走了进去。 刚进门,赵政轻笑一声,带了点调侃:“看,三个丞相凑齐了。”
第11章 寡人(小修) 赵政有时会冷不丁冒出些话来,比如丞相这事儿,他五十年的生命里大部分都是处理各种事情,有些可能记不起来告诉嬴政,要有什么东西提醒到他,才会想起来。 这时候就是给嬴政长个心思,谁可用谁不可用,嬴政都会记在脑海中,心里有个数。 他瞧了瞧王绾,杏眼圆圆水水,黑黝黝的非常精神,感觉是个机灵的人,隗状么,刚才接触下来,稳重老练、长于应对,至于李斯,嬴政只从赵政那儿听说李斯是个人才,功利心比较重,还有就是,老年办了糊涂事,葬送了整个秦国。 就算他长得端正好看有才华,嬴政也对他喜欢不起来了。 李斯将手里的竹书放到案台上,绞尽脑汁想跟嬴政混个眼熟。 嬴政就是不看他,问王绾:“这里面有没有发落隐宫的案子?” 王绾是看过这些文书的,迅速找出一份书简:“有一桩。是太后昨天发落了一名女官,文书是少府呈递过来的。” 嬴政接了展开,略一过目,大概就是有个太后身边侍奉的女官把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到太后身上去了,太后认为这女官是蓄意谋刺,故而事情转到少府下的永巷令手里,定了她的罪。 廷尉这边核查时,那女官抵死不认谋刺罪名,一再说自己是无心之失,太后那边又催着处理这女官,事情就棘手了些。 嬴政跟赵政对了个眼神,确定这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于是亲自审理这个案子,直接去了关押她的牢狱。 令他意外的是,这个女官,是那天被太后硬送到他书房的女孩。 她一见到嬴政就扑过去抓住嬴政的衣服,手臂上全是拷问留下的伤,衣服是碎的,堪堪蔽体,那些伤痕新旧叠加,既有鞭笞留下的,也有杖棍打出来的,更惹眼的是,她身上全是青青紫紫的淤痕,嬴政被她抓住时下意识后退,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裸露出来的腰上有好几个未能化瘀的手印。 “大王救我……大王……救救我……” 那姑娘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温柔生动,粗哑得仿佛被沙子磨过很多遍,嬴政都没听出来她在说什么。 见她作乱,狱丞立刻叫人把她拖开,几个狱卒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她忽然像疯了一样挣扎,发出近乎绝望的吼叫:“不要!不要!我没有行刺太后!我没有!大王、大王……那晚哪怕你爱怜我一分,我何至于被太后拿来立威……” 狱卒拖着她往后退,她忽然大力挣开束缚,一下子扑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嬴政的脚踝,如疯兽般一口咬下。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懵了一下,赵政的反应已经很快了,也没能阻止那少女咬上嬴政。 嬴政脚踝处传来被牙齿咬到的剧烈钝痛,他咬紧牙关才没发出声,本能地把那女孩踢了出去,同时也有一脚踢了过去,是赵政的。 嬴政克制着吸气,身旁的侍卫跪下来一通认罪,侍医忙上前来给他查看伤势。嬴政抓着赵政的手,看见他脸色不好,摇头示意他别紧张。 赵政喉咙都是紧的,说不出话来,又生气你,却什么都做不了,他的呼吸少有的乱了。 侍医们正好给嬴政脱下鞋袜,嬴政想看看,被赵政宽大的袖子挡住。 赵政轻轻环住他的肩,把他按进怀里,低声道:“别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嬴政身边,但是刚才,他没能护住他。 赵政有种想要低头亲吻他的头发的冲动,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怜爱和自责,就像小时候扶苏摔伤了他会心疼一样,对嬴政也是这样的,只是似乎有什么不同,他说不上来。 嬴政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本来忐忑害怕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他吸了口气,声音有点抖,很小声地问赵政:“我、我不会死吧。” 抱着他的手捂住了他的嘴,赵政声音沉沉的:“别乱说。” 嬴政慢吞吞地点头,趁这个机会,想看看伤口是什么样了,他感觉应该是流血了,但是不知道流成了什么样,多不多、止不止得住。结果视线很快又被赵政挡住,他干脆不看了,把头埋在赵政臂弯中,闻他身上那股定淡淡的、让人沉醉味道。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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