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臣姓名李斯。” “李斯”二字一落,嬴政还没说话,赵政先在那边猛地抬起头来,文书也不看了话也不说了,一双眼冷冷盯着那青年,咬着牙,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最终气得什么都没说出来,拂袖走到一旁面朝墙壁,狠狠敲了那墙一拳。看得嬴政既一头雾水、又被他的情绪影响得想哭。 这是什么感觉啊,嬴政难受地揉了揉心口,难以形容这种绝望的情绪,他想象不到赵政此刻的心情是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我出去一下。”赵政打了个招呼就不见了,嬴政心口也好受了些,顿时没心情去理会李斯,拂了拂手:“免了。” 昌平君又带着他去往内殿的办事处,一边走一边道:“这个李斯是相国门下的舍人,是楚人,来咸阳一年多了,前几天才觅得一官半职,到了这里来,做些杂务,不懂礼节,殿下莫怪。” 嬴政顺着心里那股憋屈气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无妨。” 他就是好奇这个李斯后来是做了什么,真是能耐,居然把赵政气成这样。 进了内殿,观看了一番,昌平君就差人拿来一些文书案卷,“这是一些处理批注过的狱讼之事,殿下如果秦律都熟悉了的话,看起来很快。” \"好,我看看。” 大概看了有一刻钟,成蟜姗姗来迟。 他昨天因为受伤的手痛,很晚才睡,他母亲又不忍心叫醒他,结果错过了约定的时间,起来发了一通火,连饭都没吃就匆匆赶了过来。 “兄长,表叔,”他朝二人行了礼,“成蟜来迟了,请兄长和表叔责罚。” 昌平看自然不敢说话,请示嬴政的意思,嬴政看文书看得起劲,头也没抬:”罚站。 昌平君跟着笑笑地点头:“那就罚站一刻钟,看看文书,一会儿就过去了。” 成蟜呼出一口气,有点不服又有点意外,道了谢,两个打杂的小官将一份文书展开给他看。 另一头,赵政心情极差,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章台宫里,他踏入大殿,空空无人。不上朝时,他一般在章台宫偏殿处理政务,此刻,偏殿里隐约传出说话和咳嗽的声音。 这是……父亲的声音。 赵政慢慢走过去,推开殿门,一缕凉风灌入。 赵姬手里拿着一碗药汤,正在侍奉床榻上躺着的秦王异人,旁边,跪着大秦的相国吕不韦。 一下子,三个人映入赵政眼帘。 他的脚步没由来地顿住了。 殿门自行打开,吕不韦忙起身:“臣去关门。” 他匆匆从赵政身旁走过,关上了殿门,返回时走到赵政那里时,脚步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回头看了眼。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看他。 那一刻,赵政正用寂寂的眼神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脱口而出一个称呼,却最终收了回去。 吕不韦没有深想,很快回到榻前,嬴异人今早醒来时突发疾病,昏迷不醒,好在侍医救治过来,此刻身体虚弱,赵姬正在侍奉。 在他之前,他的生父安国君继位后三天就暴疾而死,他唯恐自己也会步入前尘,醒来后就召见了赵姬和吕不韦,安排身后之事,将他最看好的嬴政托付给这两个他此生最信任也最重要的人。 赵姬含着泪喂给他药汁,他摇摇头,示意不必,虚弱道:“政儿,现在在廷尉?” 吕不韦忙道:“在,听那边宫人说,殿下阅卷不倦,一直在向昌平君请教。” 嬴异人点点头:“成蟜呢?” 吕不韦略一犹豫,没把成蟜迟到的事说出去,只道:“小公子也很好学,手上带着伤,还在看书。” “好、好。”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铜人举着的灯烛在摇晃,金炉里飘飘渺渺地吐出香雾,在安静的殿中缓缓流动。 嬴异人睁了睁眼,恍惚中看见有人逆着窗外的天光站在那里,他睁大了眼去看,却总也看不清楚,问身旁的赵姬和吕不韦:“那儿,是不是,有个人啊?” 两个人看过去,皆摇了摇头。 嬴异人却真的看见了,那人向他走了过来,慢慢蹲在他面前,轻轻叫了一声“父亲”。 “政儿……?”嬴异人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的手被赵政轻轻握在了掌心,一团温暖明亮的光芒渐渐包围了他,他看清了赵政的脸,也听见了隐约传来的哭声喊声,似乎是赵氏在哭,吕不韦在大声地叫人传侍医,再多的,他听不真切了,那个世界好像在慢慢离他远去。 但他又是那样的欣喜,抚摸着赵政的脸颊,低低道:“政儿,你长大了。” 他把赵政上下反复地打量了一遍,“我是不是在做梦?” “父亲,不是梦。” 嬴异人渐渐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这样……” 他丝毫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只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天地中的一部分,仿佛找到了归处,让他一切的遗憾和不甘,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可是,他又忽然想到:“政儿,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 “政儿很好,父王看到的,是后来的政儿。父王一定想知道秦国后来如何了,政儿说给父王听。”赵政握着他的手,低低和他说一些话,嬴异人听着听着,越发欢喜,就那样笑着抚着赵政的头发,频频点头,最终,他用力地抱了赵政一下。 赵政看着他,看着他在那团温柔的白光中如烟一般消散,掌心最终空空荡荡,那双刚才还握着的手,就像雾一样飘走,了无痕迹。 · 嬴政听闻噩耗失控地赶到章台宫时,殿里跪了一地的人,昏暗的角落里,赵政静静地站在绑着帘幕的柱子旁,一言不发。 嬴政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大步走到嬴异人榻前,“父亲?” 赵氏在一旁哭道:“政儿,大王……薨了。” 她说着想起什么,顾不上礼仪,扯了跪在一旁的吕不韦一下,“大王临终前,托付相国迎立你继位,谕旨已经传阅给朝臣们看了,在这儿。” 吕不韦觉得不合时宜,可拗不过赵姬递过来的催促眼神,犹豫着将手里的一卷精致布帛呈了上去,低声道:“大王谕旨,迎立殿下为秦王,册封小公子成蟜为长安君,食邑三千,待殡葬事毕,即刻前往封地长安,不得怠误,如无王命,不得擅自离开封地。” 嬴政抬了下手,没接,背对着众人,没人看得见他的表情,只有微微发颤的声音克制却沉稳地传出:“都、出去。” 赵姬有些着急:“政儿,先接旨啊。” 嬴政没有回应,僵持片刻后,他慢慢伸出了右手。 吕不韦立刻将谕旨放入他掌心,松了口气,示意众人都出去。练夫人紧紧抓着成蟜的手,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殿中,嬴政跪在榻前,一声不吭。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他对父亲不亲近,但他从没想过,父亲会这么早地离开他,从没想过,从没。 真的发生之后,他才发现,他只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屏障,其实他,一直都把父亲当做一座挡风遮雨的墙,他躲在墙后,却不自知,直到这一刻。 面向他的,是偌大的秦国,是暗涌的朝堂,是未来不知道方向的路。 没有人会像父亲那样挡在他面前担负着一切了,从这一刻起,是他要担负起整个秦国。 他看着手里的谕旨,神色茫然得如同失了魂,他的脑海却一下子变得开阔,他开始想一些从前不会细想的事情。权力的交接、父王的丧事、成蟜那边的势力、宗室、外戚、还有……仲父。 一个想法越发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他必须、尽快、早早地熟悉这朝堂下的权力之网,否则,他就会成为一个傀儡、一个虚君……权力之间,只有争夺,没有共享。 这个想法一出现,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怕。 他想要一个依靠,让他能够缓冲一下这种茫然又强烈的自保的情绪,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那一刻,他一直冷静的神色终于有了崩塌的趋势。 就在纷至沓来的事情要将他淹没时,一只手轻轻地揽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却被对方不容置喙地带进一个温暖宽敞的怀抱。 那胸膛传来的温度让他纷乱的思绪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绷紧的肩颈慢慢放松下来,呼吸也开始转缓。 没人说话,四周安静得仿佛陷入了静止。 过了不知道多久,嬴政才缓缓抬起手,抓住了赵政的衣服。原先他觉得漂亮的花纹,这一刻看见,想到的却是,原来这一身衣服是这样的沉重。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赵政的那天晚上,他说,要他愁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终于有些体会到了,却又希望不要体会。 他的额头抵在赵政心口,用力地抵着,手臂收紧,一再收紧。 有个声音从心底告诉他,他不能哭,绝不能哭。 他给自己找了无数个不能哭的理由,直到,赵政轻抚着他的背,轻轻一句:“别怕,还有我在。”
第6章 哦, 嬴异人丧仪由相国吕不韦把持,嬴政年幼,又是第一次经历生死大事,该走的流程、典仪他之前很少接触,但好在他稳得住,没出什么岔子,情绪虽然低落,做事仍然有条有理。 这其中也少不了赵政的教导帮忙。 向各国发出丧事的告函后,继位大典也同时敲定,嬴政嘱咐吕不韦不用办得太重,把该走的流程走完就好,其他的能免则免。 祭拜天地先祖这些又是一阵折腾,嬴政本来就清瘦的身子一下子消减下来。恍惚中回神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天后夜深人静,他还在看书。 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不能不努力。 明天仲父会带着一些老臣过来商讨封赏和大赦事宜,宗室那边他的叔伯们也会差人过来和朝臣分一杯羹,还有外戚,母亲自然要尊奉为太后,她手里的人多出自赵国,姑且不论,华阳太后那边的势力,代表就是昌平君了。至于成蟜,练夫人原是楚室女,和华阳亦是沾亲的,故而华阳和昌平他们,一直是暗中支持成蟜的,母亲的赵国势力和楚国势力一直都是较劲的,没有和解的可能。 先前父亲在,还能制衡住两边,如今父亲不在,他们必然会争出一个高下来。 朝臣倒是没什么头疼的,仲父一家独大,父亲生前已然封仲父为相国、文信侯,位极人臣,现在多了迎立之功,他还能封他什么? 这是嬴政最头疼的问题。 况且他未弱冠,大事上说了不算,也需要学习和指导,完全是被牵着走的。 虽然这个人是仲父,他心里还是很没有安全感。 “赵政,”他把书放下,赵政正在他身边看仲父那边处理过的文书,应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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