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一世,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快乐过,也许有过,但他记不清了。 他有些恶趣味地给嬴政浇了一盆冷水:“要是觉得抱歉,就回去把《离娄篇》背给我听。” 嬴政正乐着呢,被这话整傻了:“啊???不要吧……” “要。” “不要!” “要。” “不……唔,什么东西?” “糖。”赵政从那个绿色大氅的口袋里抓出一把蓝白包装还画着一直兔子的奶糖,“背完,这些都是你的。” 嬴政眼睛一亮,立刻含着糖吐字不清地背起来:“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赵政垂眸,轻轻勾起唇,露出一个他自己都未必差察觉的笑容。 枣红色的烈马在他的驾驭下,在少年清朗的声音里,不紧不慢地往远处笼在风雪中的咸阳宫殿走去。
第3章 不用遮 刚进咸阳宫,嬴政就被杨端和领着一群近卫围了个结结实实。嬴政纵马出了马场这件事是蒙骜让人呈报的,大王当即下令全城搜寻,杨端和管理东宫禁军,这事自然落到他身上一份,故而一直在带人搜寻。见嬴政孤身一人骑马回来,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下,忙抬手接住要下马的嬴政,“殿下,怎么如此莽撞,下次千万不要这样了,大王正在等殿下的消息,急得牙痛犯了,快去报个信吧。” 嬴政点头,没什么情绪,上了杨端和准备的宫辇,忽又掀开帘子,指着身上的绿色大氅问杨端和:“郎中令看得见它吗?” 杨端和点了点头,“看得见,殿下,这瞧着不像宫里的,是哪里来的?不如交给臣查看一下再穿吧。” “这个,无妨。”嬴政放下帘栊,昏暗中脱下了这大衣,拢在怀里。赵政说困了,就睡觉去了,现在不在他身边。他无聊之下,端详这件衣大氅。衣服的手感很实,赵政说这是两千多年后的,叫什么……军大衣,布料没见过,颜色也奇怪,虽然不及宫里的细致,但穿着挺暖和。就是样子土里土气的,花纹什么的也没有,他不由得好奇,后人穿衣服怎么越穿越丑了。他的手掌细细地拂过衣领袖口,又在口袋那里顿住,悄悄摸出一颗糖来。 拆开糖纸送进嘴里,有一层薄薄的纸一样的东西,入口即化,还……有点粘牙。 回来的路上他问赵政,两千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赵政说,是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知道那时秦国一定已经不在了,天下没有不亡的国,没有不死的人。他问赵政杂那个世界都做什么,赵政居然说,待在陵墓附近,被一群游客参观,入园还要花钱。嬴政听到这时惊讶得很,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赵政百无聊赖地到处游荡,没有人看得见他,两千年后的人们围着他的坟墓像观景一样观看,或许还会从他身旁走过…… 果然很神奇。 这个年纪的少年,心中自有一番开阔天地,还没有被太多的东西束缚住手脚,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嬴政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搞笑的趣味来。 不知道为什么,赵政在他身边出现后,他就好像,变得幼稚了起来……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赵政的声音出现在他身侧。嬴政才发现自己竟然傻笑了好一会儿,嘴里的糖都忘了吃,他立刻端正神色,“你不是睡觉去了吗?” “睡不着。”赵政此刻坐在皇陵的地宫里,身侧就是嬴政的身影,除此之外,他看不到嬴政那边别的东西。他现在似乎还不能自如地去到那边,待一会儿就会精神不济,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他就会在这个世界醒来,只能和嬴政视频通话。 地宫里完全仿照他生前的宫殿建造,大得没边,屋子里的东西一如生前摆放,此刻他坐在床榻上,夜明珠点缀的灯树把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这里在地下极深的地方,安静得可怕,没有见到嬴政前,他经常会去外面走走。 此刻嬴政的身影在他身侧,竟不觉得这空空殿宇的寂寥了。 “为什么睡不着?”这头,嬴政没看见他的身影,知道他应该是过不来,就看着大衣发问。 “因为……”赵政顿住,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明明很是困倦,闭上眼却总是浮现那个世界的样子。生前执念未消,死后自然贪恋,何况这漫漫两千多年过去,他几乎快要忘记故国的样子,不经意间遇见后,脑子里想的都是回去。 回到过去,在一切还没有变坏之前。他静静看着嬴政的侧脸,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糖好不好吃?” 嬴政点点头,样子有点刻意老成,透着一丝调皮的神色。 忽然,他坐直身子,小声说:“到章台宫了,我要去见父王了。” “嗯。”赵政应了一声,伸手去碰,果然还是碰到一道无形的屏障,过不去。 嬴政起身下了辇,走上章台宫前长长的丹阶,赵政道:“一会儿见到父王,不要冷着脸。” “我冷着脸吗?”嬴政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颊,“我一直都这样。” 赵政知道他是不自知,也没多说,只道:“笑一笑看看。” 嬴政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 赵政:“……还是冷着脸吧,挺好的。” 嬴政:“……” 长阶行至一半,嬴政就被下来寻他的父亲抱了满怀。 “政儿,受伤没有?”嬴异人把他上上下下翻了一遍,很是着急,嬴政抿着唇,收了收手,低声道:“我没事,父王。” “没事就好,身上这么凉,快进来暖着。杨端和,传侍医过来,给政儿看看。” “不用了。”嬴政下意识拒绝了。 说完,他自己也有些懊恼,他其实不想拒绝,可本能地会对父亲有些抵触。因为当初父亲抛下他和母亲独回咸阳,虽然他明白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可芥蒂始终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无法忽视。他才回秦国两年不到,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陌生、抵触,只是他不愿被人看到这种情绪,于是就显得有些冷淡和疏离。 嬴异人已然习惯他这样的回答,拉着他的手进了大殿,“你哪知道什么用不用的,让侍医看看,万一有什么……” 他有些忌讳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到一半便转开话锋:“就看一看,没事最好,让父亲安心。” 嬴政半推半就地进了殿,发现母亲和成蟜也在,成蟜的胳膊被包扎了一番,生母练夫人也在,两个人齐齐跪在地上听母亲的训诫。 “你兄长乃是秦国太子,你胡闹也就罢了,怎敢害他也受你牵连?他要是出了什么好歹,好叫你顺了太子之位是不是?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深的心机?”王后赵氏手里拿着一杯茶,一边训斥底下的练夫人和成蟜,一边喝了一口,余光看见秦王和嬴政来了,才放下茶盏,起身去迎。 “大王,”赵姬先是向嬴异人行礼,被异人搀扶了一下,才握住嬴政的手:“政儿,是不是成蟜他故意惊了你的马,害你险些出事?” 话落,成蟜的生母练夫人跪着转向嬴异人,哭道:“大王明查,成蟜确实是顽皮淘气冲撞了殿下,可绝无谋害之心,大王明查啊……” 赵姬冷笑一声:“小孩子或许没有,大人可就……” 话没说完,嬴异人皱着眉怒道:“这件事我自会查个清楚,你们在这章台大殿吵吵闹闹作何体统?政儿受了惊,先让他去休息。” 嬴异人轻轻搡了搡嬴政,声音也柔和下来:“政儿,去内殿。” 嬴政却没走,拱手问父亲:“父王,这事可是落在廷尉那里处理?” 异人略有不解:“自然是的。” “能否让政儿跟着学学狱讼之事?” 嬴异人喜出望外,这是日后为王必须学会的事情,嬴政主动要学,自然再好不过,虽然年纪尚幼,但跟着了解总是有益无弊。 “政儿长大了,那你就跟着表叔昌平君一起,学学这剖断狱讼之事。” 嬴政行礼:“谢父王。” “父王,我也要学!”成蟜跪行两步,上前磕了一个清亮的响头:“请父王准许!” 赵姬立刻瞪了他一眼,去看练夫人,后者还是老样子,除了哭就是哭,一副不懂察言观色的样子,赵姬干脆挑明白了:“不行,你和政儿一起?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成蟜还没回话,练夫人先哭得更大声了。 嬴异人不胜其烦,捂着额头望了眼吊顶,还没想好怎么端平这碗水,却听见嬴政开口了。 “无妨,让他来。” 嬴政说完,留给成蟜一道清冷的眼神,转身走进内殿,“侍医过来。” 几个侍医屏着呼吸瞧向秦王,都不想撞见这种场面,恨不得自己没长眼睛耳朵,在嬴异人准许后,急急忙忙赶着趟儿追上了嬴政。 倒是赵姬和成蟜还有练夫人都被嬴政的话弄愣了。 嬴异人一拂袖子:“争什么争,心胸还不如一个一十岁的孩子!都散了!侍官,今夜晚宴在兰台用,政儿、成蟜,两位夫人都来。” 一下子,三个人都没了声音。 内殿中,嬴政脱去身上薄薄的胡服,让侍医检查,直到检查完了,耳畔才忽然响起赵政的声音:“是不是太瘦了点,小嬴政,你是要睡觉了吗?” 嬴政猝不及防,猛地拢起衣服罩在身上,“你怎么在!” “不用遮,又不好看。” “……你闭嘴!转过去!” 赵政转过头去,还真不看他了。 却不由得唇角又勾起一抹笑意。
第4章 那你张嘴 侍医检查嬴政身体后没什么大碍,只有胳膊上留了点擦伤,嬴异人听了,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这会儿,吕不韦也在殿中,两个人一起等着嬴政出来。 涂了一些药后,嬴政换了整理着衣领袖口,披了件玄色的大氅走出内殿。 这颜色衬得他更加越发清俊挺拔,领口的茸领又缓和了那种老成持重之感,清冷但不至于疏离,他看见吕不韦,行礼喊了声相国,吕不韦起身回礼,道:“殿下,以后切不可如此鲁莽,教大王好生担心。” “政儿知错,绝无下次。”嬴政和吕不韦对视一眼,对方点了点头,道:“政儿今天的礼课是不是耽误了?” 嬴异人也想起这茬,道:“不如就耽搁一天吧,政儿?晚宴到兰台这里用,你和成蟜是兄弟,不要为了这种小事伤和气。” “是,父王。那,儿臣告退了。” “去吧,好好休息,杨端和,送太子回东宫。” 回去的路上,赵政掐着时间,估计差不多了,转过头,发现嬴政已经换好衣服,托着腮看着他,道:“这件倒是挺漂亮。” 嬴政扬扬眉:“比你给的那个绿油油的好看吧。” 赵政扶额:“那是很久以前,有人落在骊山上的。现在的人很少穿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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