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思忖道:“你那时,是怎么封赏仲父的?” 赵政默然了一下,缓缓道:“母亲要我尊他为仲父,要全天下人都知道。封相邦,俸禄高一些罢了,他已经是封无可封了。” 嬴政一边体会其中的意味一边慢慢点头。 他现在尊称相国为仲父,确实只是在宫中或私下称呼,朝堂之中,是不会那么称的。这也是父王的拉拢和权衡,如果将这称呼昭告天下,无非是更助仲父的声望。 仲父要的,也恰恰是这个吧。 “成蟜要去封地长安,要安排人护送,也要格外给一些赏赐。”嬴政在书简上把这些事宜记下来,却被赵政拦住。 “先别让他去封地。” “为什么?” 这是父王为了保全他们兄弟两个的权宜之计,父王怕成蟜和练夫人那边威胁到他,知道成蟜素有野心,又不忍看他们兄弟阋墙,才叫成蟜前往封地不得怠误,如无王命不得离开。要的就是要成蟜和练夫人一辈子待在封地做个富贵闲人,保命安身。 如果成蟜真的能安分守己,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遵从父亲的遗愿,保成蟜衣食无忧。如果成蟜野心不死,那只能,另作他想了。 嬴政不明白赵政为什么留下他。 “他会反。”赵政毫不客气地把后事揭开,“留他在宫里,找机会,处理掉。” 嬴政的心莫名揪了起来,处理掉的意思,他再明白不过。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事情。 他要把刀尖,朝向自己的亲兄弟吗?他从来没有过要杀了成蟜的想法,不管成蟜如何争抢,他会光明正大地回击,却没想过要用这种方式来结束这种竞争。 他没了声音,赵政便察觉出他的心思,知道他尚还年幼心软,不想做得太绝。 他伸出手抚了抚嬴政的头发,给了他一把糖。 这次的糖是硬糖,五颜六色的什么口味都有,且漂亮,水晶似的。 嬴政被糖转移了注意力,却没有什么心情吃,知道赵政是在哄他,有点哭笑不得:“吃糖也没用了,你看我都掉头发了。” 赵政凑过去看他的头发:“真的?不会掉光吧?秦王要是成了秃子,可怎么办啊。她们写你的同人文都要没动力了。” 嬴政:“是不是秃子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同人文又是什么。算了不问了。 赵政捋了捋自己的一头秀发。 嬴政抱着竹简仰头倒在榻上,“成蟜……要怎么留下?” 赵政敲了他一下:“自己想,什么都问我,干脆我替你当秦王算了。” 说着一顿,“这法子好像也不错,要不你让位吧,啊。” “你有本事让他们看见你,我就让给你。” “我试试,要是能把你给夺舍就好了。” 夺舍又是什么,夺他的房子?这什么奇奇怪怪的词语。 赵政知道他不好意思问,凶神恶煞地戳了下嬴政的胸口,道:“就是进入你的身体,占据你。” 嬴政明白了,身者魂之舍,夺舍,就是夺身体的意思。他捂紧衣服,“你不会真能夺吧?” 赵政眉尖儿一挑,一副莫测的样子:“不好说。” 嬴政对他有种天然的信任,觉得该拉拢一下赵政:“该赏的该封的都拟好了,是不是还漏了一个人?” 赵政这些天一直在他身边教着,没记得什么人漏了,“谁?” 嬴政扯一下他的袖子。 赵政明白过来:“哦,大王想封赏朕什么呢?” 这些天的相处中,嬴政多多少少了解了一些赵政称帝后的事,赵政一边教他心术时给他讲了讲统一后秦国的制度,说是有备无患,早做准备,江山就能早些稳固。故而这个自称,嬴政是了解的,这是要拿身份压他一头、拿他取笑,他恼了一下,又舒展眉头:“封无可封,只能拉拢亲缘了。” 赵政笑得饶有趣味:“像仲父那样?那你应该叫我什么?” “你比我大,叫你兄长?” “太正经了。”赵政听着这称呼有点起鸡皮疙瘩,大概是被后世影响了,总觉得兄长叫起来文绉绉的,过于正式,不太适合他和嬴政这样特殊的关系,反而显得疏离了。 他想了想,写了两个字在竹片上:“叫这个,哥哥,政哥哥,也是兄长的意思,不过要亲昵一些。” 现在的那些小年轻,跑到他的陪葬坑观看时,总爱政哥政哥的叫,叫得他自己都习惯了,还挺亲切。 “政……哥哥?”嬴政第一次看到那两个字,不是篆文,不过赵政写出来,仍是带了些古意,挺好看的。他反复念了几遍,“哥哥,读着好奇怪。” 赵政笑眯眯的:“多叫几遍就习惯了。” 嬴政微微皱眉,总觉得赵政的笑不怀好意,好像是占了什么口头便宜。这个称呼,恐怕没那么简单。 “哥哥对应的称呼是什么?” “弟弟。” “哦,弟弟。”这个倒是和现在的称呼没什么差别,就是叠了一下而已,“那你要叫我弟弟?” 赵政:“我?我叫你什么都行。嬴政、小嬴政、小政、小孩、小子……” 就是没有弟弟。 果然。 嬴政黑着脸,这人就会拿捏他,好像什么趣味似的,气人。 嬴政翻了个身,不想理他了:“我要睡了。” “去寝室睡。” 嬴政沾着枕头就犯困,懒得动弹,迷迷糊糊道:“不想去了,早上还要早起看书。” 已经是三更天,再睡也睡不了多久,赵政也没为难他,拿来被子给他盖上,抽走他怀里的竹简。 嬴政正好抓住他的手,握紧了,想说感谢,又觉得太矫情,赵政却以为他是一个人睡在这儿有些害怕,便躺到他身旁,轻轻抚着他的头发:“睡吧。” 他衣服上淡淡的香气将嬴政笼罩起来,嬴政闭着眼,有一丝别样的情绪从心底浮了上来。很难去说清,那种莫名依恋又莫名心跳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措,却又奇异地安心。 第二天,嬴政起得很早,自己在偏殿看了一会儿书。赵政不在,大概是精神不足去休息了,没多久,吕不韦还有宗室的人过来议事,昌平君也来了,一堆人陆陆续续进了殿,因为不是正式的朝议,就随意一些,嬴政把吕不韦迎到上首,太后赵氏在王座后一条珠帘后坐着,人都到齐了。 议的主要是朝臣封赏,昨夜嬴政和赵政已经讨论过,吕不韦身为相国,也会和朝臣商议之后,拟一份诏书给他。 吕不韦向嬴政呈了几卷竹书。 嬴政看过,和赵政给他拟的差不多,他挑了一些地方征询意见改了改,最后,发现一个问题:这份封赏名单里,没有吕不韦。 “仲父为何没有封赏?”嬴政问。 吕不韦道:“臣蒙先王恩重,得以拜相封侯,身微学浅,愧不敢当,不敢再向大王讨要封赏。” “这怎么行?”赵氏正好看完了竹书,先于嬴政开了口:“我和政儿孤苦无依,全仰仗相国护得周全,若无相国,政儿如何能今日?不若就拜相国为相邦,授太师,政儿,你看如何?” 嬴政:“母亲说的是。” 赵氏又道:“相国对政儿如师如父如今又失怙,政儿不如尊相国为仲父,昭告天下,政儿,你愿意吗?” 嬴政没有回答,行至吕不韦面前,双手合袖,深深向吕不韦行了一礼:“仲父。” 私下叫,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叫,意义是不一样的。多了几分敬、礼,少了几分真心。 吕不韦受宠若惊,忙去扶嬴政,“吾王,不可、不可啊。” “仲父当得起。”嬴政再拜,三拜,“政儿尚幼,国中大事,都要仰仗仲父操持。” 吕不韦忙回礼拱手,因嬴政稍矮他一些,他极力弓着腰,几乎要低到地上去:“臣,万死不辞。” 嬴政搀住吕不韦的手臂,吕不韦不敢抬头看他。 君臣之隔,已然有了。 那一刻,他脑海中闪过吕不韦曾经伴他深夜读书、抱着他大笑、勾着他的鼻尖夸他聪明时的画面。 忽而有些怅然。 赵政站在他身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嬴政回过神,“仲父,父亲已去,膝下只有我和成蟜,我不忍和王弟分隔两地,能否让他继续留在宫中?封地食邑如常,仲父看如何?” 这话一落,吕不韦愣住了,别说他,连支持成蟜的昌平等人都愣了。 留成蟜在宫中,代表着楚国势力有所依仗,迟早会插手朝堂,一旦起来了,若不能巧妙制衡,只怕会被反压一头。 太子殿下平时瞧着挺机谨的,怎么到了这种事犯起糊涂来了?
第7章 这也, 吕不韦不便直说,道:“大王,先王遗旨,令长安君前往封地不得有误,大王要违背先王的遗愿吗?大王年幼,凡事宜三思后行。” 他把嬴异人都抬出来了,嬴政无话可说,这事便这么揭过去了。 又商议了继位典礼之事,议事结束,嬴政走进内殿,遣散宫人。 赵政又睡觉去了,他刚才睡到一半想起来嬴政要议事,强撑着困意过来看了看,这会儿回到地宫,闭目养神。 嬴政见不着他,又不好跟他说话,一个人小声自言自语:“这就是被人约束的滋味,一点都不好。” 赵政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轻笑:“这才被堵了一下,就不开心了?” “……”嬴政默然,“我是不是太急了?” “慢慢来吧。我估计,成蟜要过来求你了。” 果然,说完没多久,外面的人就禀报说成蟜来求见。 一进殿,成蟜就跪下了,求着嬴政让他留在宫里。 嬴政抬出父亲的遗言,说自己也没办法,转手给了成蟜一些点心,“不如你先去封地,过段时间,我再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嬴政经过深思才决定将他留下,权衡楚宗室的势力以示拉拢。他要对抗吕不韦,就只能靠宗室和外戚。宗室自商君变法后已然势弱,只有今天议事被他极力拟定接替廷尉之职的、他的叔叔嬴成,外戚上,母亲终究身在后宫,又出身寒微,提拔起的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只有楚室值得一搏。 至于成蟜反不反,他现在还管不了那么多,稳住脚跟才是当务之急。 成蟜听了点点头,叩谢。 嬴政道:“父亲走得突然,膝下只有你和我,成蟜,现在朝堂,我说了不算。我们两个应该同气连枝,你懂吗?” 成蟜到底还是个孩子,失去父亲对他的打击也相当沉重,先前出于争风吃醋的心理还有母亲的指使,他总是和兄长争来争去,不服气,现在父亲真的走了,他能依靠的,只有继位的兄长。 练夫人听说嬴政有意留下成蟜却被吕不韦驳回后,立刻叫成蟜过来向嬴政示弱,并告诉成蟜,如果嬴政有求和之意,一定要答应他。吕不韦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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