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没再叫他。 明天再讲也不迟,总不至于回去就休眠了。 他转身消失在空中。 第二天,嬴政忙完上午的事情,用餐时,趁着空闲无人,喊了赵政一声。 没人应答。 嬴政以为他在休息,便没再打扰,晚上又找他,还是无人应答。 他心中隐约又不好的预感,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天未亮,五更刚过,他从翻来覆去的被窝里坐起,带着不安,喊了一声赵政。 空荡荡的宫殿一片寂静。 他开始觉得不对了。 接连几天,赵政都没有出现,嬴政一连失眠,终于第五天的时候,太医看不下去,给他用了些药。 他睡着了,临睡前念着赵政的名字。前两次过去,都是一直这样惦记,就过去了。 这次没有。 他睡了个没有梦的觉,那里都没去,一睁眼,还在寝宫的床榻上。 他以为是用药的原因,便强迫自己入睡。 越是这样,反而越是睡不着。 大概熬了两天,一直没合上的眼终于撑不住,闭上了。 这次,还是没过去。 什么都没有。 如此反复了几个月后,他迅速消瘦下来。 开始怀疑之前遇见赵政,是不是都是做梦,都是一次次的失魂臆想的罢了。 但他知道不是梦。 那一身粉粉大的衣服、各种各样的糖、药箱、绿油油的军衣、还有……那些史书,都在。 如果是梦,这些东西也是从梦里带过来的吗? 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和赵政的联系似乎切断了。 后来,过来一年,两年,渐渐地,就好像真的只是做了个梦。 即使能看见那些证明赵政存在过的东西,漫长的光阴过去,那些记忆真实得像是假的。 书上说,物极必反,盛极则衰,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真实到了极致,就会产生怀疑。 那样的相遇本不可能发生吧。但它真的发生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回想起来,真真假假,虚幻又朦胧。 嬴政二十一岁,六国里只剩楚国还在抵抗,韩赵燕齐灭的灭,降的降,楚国也快了,只是困兽犹斗。 这位年轻的秦王却一直拖着没有及冠。 年龄是到了的,他却没什么心思。大权在握,这些事倒没那么迫切了。小时候还为了一个人,天天盼着快点长大,想让那个人看看自己及冠的样子。真的长大后,那个人却不在了。 好像拖着不及冠,就能把人等回来了一样。 王翦伐楚,一连下了二十城,势如破竹,直奔楚都。 此时,嬴政正在往赵国邯郸驾临的路上。 燕赵齐自被秦国纳入版图后,他已经巡幸过这里很多次,政策上根据各地风俗做了调整,降低赋税徭役的力度,一边学着汉家的手笔,一边吸取赵政那一世的教训,慢慢摸索调整。 巡幸就是过来看看政策执行的力度和效果。 走到沙丘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停了下来。 嬴政打算在这里的行宫休息。 换做以往,他或许会觉得是有些忌讳的,这是当初赵政崩逝的地方。不过年少时跟着赵政耳濡目染了一些后人的文化,他的观念倒没那么固化,对这些不是很介意。 正值夏天,沙丘这里下了雨,路过的田野都湿漉漉的,地里的禾麦郁郁青青。沙丘行宫原是赵王在外的住处,早些年,赵武灵王就是被困死在这里,嬴政进了宫,先让人把一路收纳上来的奏书送到殿里。 他自己则下了宫辇,慢慢地走。 细细的雨丝落在他玄青的衣服上,给金色的纹路添了流动的光泽,他在沙丘行宫正殿前停下,身后起了一些动静。 嬴政回头,中郎将走上来,递上一份战报。 “念。” “是。” 嬴政转身走上石阶,缓步往殿上走。 中郎将赵戊展开了捷报,上面只有简短几行字,他一扫便看完了,高兴得来不及念,直接道:“大王,楚都寿春,攻破了!” 这意味着,六国从这一刻起彻底成为了历史。 从今以后,天下归一。 走在前面的嬴政身形微停,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贵重的王服在风里细细地飘荡起来,他微微侧了侧首,不见情绪,略扬起的眉尾下,是不着痕迹扫过来的漆黑眼睛。 声音没有起伏:“让李斯过来。” 中郎将心下奇怪,这种大事,大王应该召集群臣,将消息告知才对,为何,只见廷尉李斯? 但他不敢多言,领了命,很快就把李斯带到了殿前。 李斯踏进大殿,身后的宫门悄然合上。 因为下雨,偌大的行宫昏暗,连灯都没点。 也不见人。 李斯走到正殿中央,拂衣跪下,恭谨道:“臣李斯,拜见大王。” 没有回答。 似乎秦王根本就不在这里。 一片死寂。 李斯在这里跪了不知道多久,殿里越来越暗,外面的雨声也越来越大,有呜咽的风声从门窗中传出,旷寂中显出一种诡异的静默,仿佛一切都是死的。 一道惊雷闪过,电光将大殿照亮一瞬,地上投出李斯跪着的影子,还有另一个在他旁边不远处的人影。 李斯余光瞥见,吓得心跳都停了,但认出那清瘦的影子是谁后,很快就稳住了心神,转而跪向那个方向:“大王。” 嬴政提着一盏灯慢慢走到他面前,这一点唯一的光亮照着他和李斯,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如同点了一束小小的柴草。 他垂眸看着李斯,说了句让李斯莫名其妙的话:“李斯,认识这里吗?” 李斯把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所去的每个地方都想了一遍,谨慎道:“臣,不曾来过这里。” 嬴政的视线仍落在他身上,静静看了很久,久到李斯觉得自己的意识都要空白了,才见那王服的一角动了动,转向别处,走远。 李斯跟着嬴政的方向转了个方向跪地。 他实在琢磨不了大王的心思脾气,时好时坏,尤其对他,很是复杂,他说不上来。那感觉就好像他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大王的事,大王看他不顺眼,却因为某种原因,勉强看他两眼。 因此,他越是离大王近,就越是忐忑不安。 君心莫测,不过如此。 嬴政用灯点燃了王座旁的灯盏,坐下,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下案台:“过来。看这个。” 李斯小心翼翼地过去,看见案台上有一份绢帛,毕恭毕敬地解开。 看完后,他深呼一口气:“楚国亡了……” 嬴政坐在王座上,散开的长发垂落在玄金衣裳,垂着眸一声不吭,慢慢喝了一口茶。 李斯倏然发觉不对,大王为何单独告知他这件事?这么天大的消息,不是应当广告群臣…… “李斯,你觉得,此后,秦国该怎么走?” 这一天李斯等了很久很久了,他先前虽有不少机会和大王聊这个话题,可大王每次只是听他说一部分后就不耐烦了,他只能讪讪而回,他一度觉得他的理想要化为泡沫,今晚,却从这位一直有些不喜欢他的君王口中听见了这个问题。 李斯顾不得收拾情绪,忙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关于郡县、度量衡、车同轨、统一文字……他越说越胆大,渐渐的倾身到了案台前,连比带划,滔滔不绝。 不知道多久后,他终于说完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敬,忙跪下来。 嬴政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有些明白那人为什么一定要他留下李斯,也有些明白李斯是为何能让那人那么爱恨交加了。 要不是早知道这些宏图,怕是他自己,也会对李斯之才赞赏不已。 毕竟在另一个时空中,那人和李斯,以如此渺渺之身,画出了这样一个前无古人的框架,奠定后世两千年格局。 后来的人,在这框架上添砖加瓦、修修补补,却始终未能逃出去他们划定的这个圆。 在这个圆里,或兴或衰,或分或合,这疆土始终不能被外族取代。 这是怎样的伟业。 嬴政的思绪飘远了。 不知道那人现在—— 他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 凄凄雨声中,他身边的景象变了。 像是被水浸过,一切都模糊起来。 朦胧中,有个人躺在他身侧,正低低和身旁人说着什么。 跪在地上的人是个青年男子,低着头,似乎在写着字。 嬴政看不清这些人的面容,却听见了一道虚弱但仍透着威严的声音。 “叫扶苏回咸阳,理后事。” “陛下……” “写。” “是……”那跪在地上的人拿起笔,颤巍巍地写下一行行的小字。 床榻上的人轻声道:“按上玺印,交给李斯……他知道该怎么做。” 那宦官拿着绢帛,不敢大声,低低道:“陛下,这诏书、陛下要过目吗?” 床榻上的人小小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拿过去,在半空停了停,手指微微摆了摆:“朕看不清,赵高,你念一遍吧。” “是……” 赵高,这是赵高。 这个念头在嬴政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闪过,这是赵高,是那个毁了大秦、背叛哥哥的赵高……? 他都要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只有一个想法,要杀了他,杀了他。 就在他控制不住想要掐住那人的脖颈时,一道声音忽然将他的注意全部转移。 低低的、压抑的咳嗽。 嬴政僵了下,转身,双手放在那人身上。 他看不清,什么都是模糊的,只能分辨大概的轮廓,他想握住那双手,却抓了个空。 咳嗽声还在传来,渐渐的,有一抹红色从那人的衣襟漫开。 嬴政瞳孔一缩:“……!” 他伸手去摸那人的脸,仍是什么都抓不到,手指在那片红色上慌乱地拂,那猩红却仍在蔓延。 过了一会儿,就在他要绝望的时候,咳嗽声停了,那触目惊心的红色也停了。 呼吸声一点一点、彻底微弱下去。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嬴政的唇动了动,想说话,却发现他已经发不出声音。 只有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碾碎一般,那钝痛令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有一种原始的、本能的冲动,想要哭出来,大声地哭出来。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不能使他解脱。 空旷的大殿中,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 “大王!”李斯惊声。 “……”嬴政渐渐回神,视野再次清晰起来。 没有什么赵高,也没有,没有那个人。 没有大片的血,没有停止的呼吸。 他呛了一下,捂住心口,接连咳了几声。 他刚才像是忘记呼吸忘记了很久,此刻像是溺水的人被救上了岸,脸色苍白,额头上有细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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