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金明曳说,“我借给你五十万,找我爸报了一百万,找我妈又报了一百万,净赚一百五十万,他们还夸我有爱心帮助同学。打算再考察我一段时间,就先不送我去加拿大了。” 梁泊言叹口气:“叔叔阿姨居然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啊,中学的时候,你成绩那么好,什么活动都有你,我爸妈看到就骂我,说都是内地过去读中学的,怎么我就啥都不会。后来听说你退学,都还觉得可惜,你那时候咋不找我,高低资助你点学费。” 梁泊言说:“犯事潜逃去了。” 而金明曳借着香港身份,低分也能回内地读完大学,但毕了业仍然没有正事干,成日里和一群公子哥们在夜里飙车,直到其中某个富二代开猛了,把自己撞出去,颈椎断裂,当场死亡。父母终于发了火,让他必须找点正事来干,和狐朋狗友们断绝关系,不然就滚去加拿大进修读书。 即将流放加拿大之际,他在北京遇到了老同学梁泊言,梁泊言依然在唱歌,但唱的不是教会里的福音歌,而是酒吧里的流行曲。 而金明曳突然想,或许这就是他未来的事业。 这边是宸耀娱乐公司金总的故事。 “我借了你哥钱,进了那个垃圾唱片公司,公司破产的时候把他捞出来,跟他签了长约,他说生了病,我无条件解除合约。然后这混账去了香港,把我当死人,跟十几年前一样,他有感情吗?有把我当朋友吗?”金明曳冲着那头的James宣泄着。 梁泊言想,金总确实误交损友。 金总没有意识到,他认识的那个好学生梁泊言,从来就是一个假象。是梁泊言需要讨好梁幻、讨好偶尔出现的冉东,而塑造出来的一个good boy。他并不是十六岁那年才被抛弃的,如果一个人直到那种时刻,才会意识到自己不被爱,也太荒谬了。他只是在那时候意识到,连表面的形式,都可以骤然间完全切断,连敷衍的爱都可以消失。然后,什么都没有。 梁幻离开的那一年,他从内地回到香港,明明那个房子里有一堆事要处理,他仍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找到路边的富豪雪糕车,买了一支最便宜的雪糕,用八达通卡“嘟”一声,坐在路边吃完。再“嘟”一声,又买一支吃完,循环往复,直到八达通的余额只够坐车回家,直到老板都不肯再卖给他。 那时候他就想,他要一直过这样的日子。那是梁幻从来没给他买过的东西,是廉价而刻骨铭心的甜味。 唱到尽兴,不管别人说什么要保护好嗓子,要科学用声;饮到尽兴,无论心肝脾肺肾会受到多少毒害。他本来就没打算活多久,但三十五岁,的确也太短了一点。足以让人感叹英年早逝实在可惜,足以让他的歌变成一期纪念特辑,在节目里播放。 “他都给你公司续了那么长的约,你也别在这儿哭诉了。”梁泊言不耐烦地回复,想了想金明曳的行事风格,又发过去消息,“反正他现在没事,你别到处找他了。哪有你这么逼人出来的,跟神经病似的。” 金明曳这下倒是答应得爽快。 他说可以不再放出来,但项目还是要继续做的,说到激动处,把项目计划书都发了过来。梁泊言翻了几页,全是专业名词,说些什么要通过人工智能,来提高先天或后天聋哑人的生活质量,做到与人正常交流,甚至听懂音乐。 “不过确实靠梁泊言这事拉了一波关注度,不然没那么多人看到。”聊到最后,金明曳很诚实地说,“我拉投资的时候,就会跟他们讲,我做这个的初心,就是因为我一个得了喉癌的朋友,因为无法接受全喉切除手术后失去声音,选择了放弃治疗。我希望弥补这样的遗憾,希望让他能够继续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这故事听起来实在太感人了,如果梁泊言也是一个非常有钱的天使投资人,在同等条件下,听到这个故事,也会被忽悠得选择给金明曳钱。 这是金明曳以前就跟梁泊言侃过的,他告诉梁泊言,身为一个创业者,他要锻炼自己的口才,要在路演的三分钟内吸引到投资人的注意,要让投资人明白他和其他创业者不一样。他们把这个过程叫做“讲故事”,不少大佬都被一个故事骗走几百几千万的融资。不过梁泊言倒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变成故事的一部分。 把梁泊言当朋友是真的,用来利用一下也不是假的。 故事是一个有魔力的陷阱,讲述者和聆听者都在其中,人与事都罩上光环,没有事实,只有阐释。 也不知道在李昭的故事里,他又是什么角色。 梁泊言已经一周多没有见到李昭了。 他甚至还是在网上看到了李昭的最新消息,某个青年电影周的剧本创投会,邀请了李昭做终审评委。在创投会上获奖的剧本,将会得到资金、演员、制作等全方位的支持。 有电影爱好者在评论里质疑选人的标准,说李昭不过是一个电视剧编剧,却来参加电影剧本的创投,隔行如隔山这很难评。主办方真是越来越喜欢请名气大的嘉宾了,也不知道一个网红编剧能给电影节带来多少流量。 反对意见也是有的,也有人说:“李昭不错了,在微博分享的那些写剧本技巧还有行业避坑都挺有用的,还都免费,哪像我看直播花3888元买的编剧课,狗屁不通还不能退款。虽然是个基佬”
第43章 “大家都讨论完了,李昭,”邱老师在点李昭的名,仿佛在上课时抽查走神的学生,“你有什么看法?” 李昭像刚刚回过神来似的,说:“我也比较喜欢第三个剧本。挺有想法的,改编的是塞尔维亚四十年前的那部老电影,但又加入了很多本土因素。” “……”邱老师说,“参评的都是原创剧本。” “是吗?我给忘了。那就是抄的。”李昭马上道歉,又转头跟正在投影的工作人员说,“麻烦你可以打开视频网站吗,这部电影有线上,58分40秒,还出现了跟剧本第40页一样的对话。” 电影周开始的第一天,李昭就因为记性过于好,遭到了大家的刮目相看。甚至到了晚上,邱老师拉着李昭去跟人吃饭时,仍然有人提起来。说李昭的阅片量真大,他其实也觉得眼熟,但想半天没想起来。 “你怎么做到的?应该很忙吧,还能看这么多电影。”别人问李昭。 李昭想起来之前邱老师再三叮嘱,说要谦虚谨慎一些,便很谦虚地回答:“也没有,现场那么多前辈,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看出来的。” 邱老师面带微笑,挺满意的样子。 “所以情商低一点就能做到了。”李昭总结道。 他说完还看了一眼邱老师,仿佛在问这个回答是不是够谦虚。 邱老师一口酒哽在喉咙里,差点被自己给呛死。 然而他并没有找到机会骂李昭,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李昭变得很忧郁,饭局上他喝了别人敬的酒,席间几个老烟枪问能不能抽烟的时候,李昭也没有提反对意见,甚至也没有跟人讲他母亲因为吸了二手烟患肺癌早早离世的故事。只是默默吸着二手烟,过一会儿把眼镜摘下来,眼神连个焦点都没有,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在发呆还是睁着眼睛睡觉。 宴会过后,众人散去,柯以明过来帮李昭拿包,李昭醒过来,让柯以明先回去,他还有事情要做。 邱老师警觉地问:“你要干什么?” “刚刚那个饭局,有个男演员也参加了。”李昭镇定地说,“上次戏剧节我也看到他了,他那时候到处问人要不要离婚。我去问问他现在离了没有。” 邱老师忍无可忍,在李昭把人家得罪之前先拦住李昭:“别他妈去了,人家离了!关你这个同性恋什么事?!” 李昭有点委屈:“您上次还让我不要到处跟人讲我是同性恋。” 以前从来当耳旁风,这时候倒是听人话了。邱老师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推了一下李昭的头:“怎么了你?” 李昭想,关于梁泊言的魔幻故事,还是讲给那些怪力乱神的气功大师、道长、算塔罗牌的、搞占星术的,而不是自己的编剧老师。 “我也想了一个电影剧本,”李昭说,“一个原本得了晚期喉癌的歌手,要么做全喉切除失去声音,要么就是保守治疗逐渐病重。而这时候,他突然变回了十六岁的年纪。” 邱老师原本还耐心听着,但李昭突然刹住了,他便问:“然后呢?” “我想让他变回去。”李昭说。 邱老师不知道李昭是犯了什么病,连职业素养都变差了:“我当然知道最后要变回去,但那是结果,过程呢?” “那不是结果,是过程。”李昭看到饭桌上没有倒完的酒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下一步就是我想让他马上变回真正的年龄。” 邱老师立刻反驳他:“他变回去干嘛?你都说晚期癌症了,变回去等死啊?他都变回十六岁了,是不是该去弥补什么遗憾?是不是该去泡妞,跟初恋见面……” “没有这个选项。” “那他总有遗憾要弥补吧。当然这时候你得想想,有什么需要马上解决的问题或者矛盾,才能让观众看下去,不然返老还童的题材太多了,你要知道什么才能蹭上热度,吸引观众的注意。” 什么样的故事会吸引观众的注意,是作为一个电视剧编剧必然要学习的功课,但那些冒险故事,那些激烈冲突,好像都是梁泊言没有兴趣的。梁泊言只想快快乐乐去一个三流乐队当主唱,只想在李昭家里住着骗吃骗喝,不想将来,不去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不在乎爱情或是事业。他说顺其自然,就像一叶顺流而下的小船,随波漂流,没有自己的发动机与螺旋桨。 邱老师想,如果李昭连这个剧本都想不通,那不如先退出剧本创投会的评审了。可是,正因为如此简单的套路居然让李昭疑惑,让他不禁想,或许这只是李昭的一个隐喻。 他不再像刚才一样用力推李昭的脑袋,而是垂下手掌,揉了揉李昭的头发,问李昭:“是你想回到小时候吗?” 李昭一愣,旋即否认道:“不想。” 他又补充:“现在过得很好,我从来没想过变回去。” 邱老师却没有理会他的辩驳,反而继续提出设想。 “现在很多这种剧的,回到父母还年轻的时候,修复过去的错误。”邱老师说,“回到你妈妈还没有得肺癌的时候,让你爸爸戒烟。” “这都是以前的事情……” “回到你爸爸还有去世的时候,让他不要再加班,不要因为你妈妈的死跟他冷战。” 李昭的胃里像烧起来了一样疼痛,看不见的火焰从内部灼烧着他。那些他明明复述过很多次的故事,在邱老师的转述下,好像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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