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了,连瀛起身又走远了些,他找到一棵干净的、没被鲜血浸润的树坐下,背压着枯树发出嘎吱嘎吱声,脚下的荆棘藤如蛇的身躯一样伸展游移,它寻着气味去吸食远处土地里的血液,缠在死人的躯干上吸食血气。
荆棘藤由青变红,刺上长出大朵的花苞。它吸完后又盘旋在连瀛脚边,缠在连瀛背靠的枯树上,花苞在缓缓开放,远远看去,连瀛像是枕卧在红花丛中,连那身白衣上泼墨似的红都成了最美的点缀。
血腥气与浓烈腐败的花香纠缠缭绕在连瀛四周,对杀戮的欲望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香气反而又勾起他内心里另一种不可说的欲念。
羊皮卷纸只记载了阿欠能够操纵欲念,忘忧谷是阿欠神境中的一处,但没有记载的事还有许多。
比如阿欠操纵妖王的欲念,放大他的杀欲,在某次争吵中使妖王误杀乾罗,在妖王清醒后阿欠又操纵他的恨与爱,滋生他更多的遗恨与懊悔。最后妖王与阿欠同归于尽,妖魔溃不成军,才退居槐城。
阿欠是这般操纵人、魔的欲念平定干戈的。
又如阿欠与乾罗实际是一对孪生姐妹,互为善恶两端、神魔两面,世间自诞生了阿欠便有了纵情纵欲、不懂克制的魔。阿欠是神女,同时也是邪魔,只要魔存在的一天,阿欠就永远不灭。
妖王与阿欠同归于尽后,阿欠神魂离体自辟神境,但阿欠体内残存的神魂又在槐城中开了场,此场通向阿欠神境中的一处,即忘忧谷。
忘忧谷本是妖王与乾罗上古时期的定情之所,也是阿欠的纵情乡,或许正是因此原由,阿欠在神境中又再造了新的忘忧谷。
槐城余部不忘妖王之恨,明白放纵欲念并非好处,他们在万万年来不断将新生妖魔送入此场,让他们在忘忧谷里学会克制与压抑自身的欲望。
只有克欲,才能更好地纵欲。
而那些走不出场的妖魔,便没有了生存的价值。
连瀛自小就是这样长大的。
荆棘藤缠上了他的脚踝,有往上攀爬的趋势,连瀛指尖划过手腕,沥出鲜血滴在藤上。藤停住,可他的杀欲潜滋暗长,已经到了足够燎原的架势。
连瀛心尖发颤,牙关紧咬着。他紧紧抓住荆棘藤,手在颤抖,血在掌心与藤间流淌,他低声沉吟道:“怎么还不来?”
欲念藏在深处、暗处,不能见人,不能见光,总是在夜里狂嚣。
夜里,等到夜里,沉睡的蛇藤苏醒,欲念也会苏醒。
连瀛半张脸埋在开得鲜艳的红花里,默默回忆典籍记载。
槐城典籍里说,腾蛇阿欠伴蛇藤而居,蛇藤因阿欠而生,两者相互依存,互为共生。就像心与欲望,欲植根心生,有心才会有欲。
蛇藤就是阿欠,阿欠就是蛇藤,踏入忘忧谷,阿欠无处不在,欲念潜然滋生。
连瀛碰了这么多次荆棘藤,杀戮的欲念在心底无限放大,他克制了,也放纵了。而祁凤渊为他挡开这么多次蛇藤,那他的欲念又是什么呢?
连瀛接连不断在手臂上划过,鲜血滴沥的声音让他冷静自持。这不算什么,等到月升夜来时,那才是他见不得人的欲望。
月亮就要升了,可是人为什么还不来呢?
出忘忧谷,去神女大殿了吗?
不不不,记忆里,他来了的。
从手腕划上手臂,连瀛紧紧掐着伤口,蛇藤迫不及待缠过他的手臂,汲取他的血液,他紧咬着牙关。
血气、花香,浓艳得发臭的香气里夹杂丝丝缕缕的天玉白兰淡香,连瀛眼睫轻轻抖动,他睁开眼,惊讶地抬眸。
祁凤渊提着灯,站在了他的面前,弯下了身子。
连瀛在手臂上又划下重重的一道,疼痛让他明白:祁凤渊是真的来了。
这时他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悸动,这种悸动让他震颤又让他不甘,他觉得他这一等,等了好久好久。
在与祁凤渊双手交握时,他心内的不甘驱使他鬼使神差地使力拽了一把,祁凤渊倒在他的身上,提灯往远处滚了几滚。
连瀛目光跃过祁凤渊的肩头,看见圆月缓缓升起,落在了藤梢上。 蛇藤一寸一寸抽动着,荆棘上的红花像是熟透了一样绽开。 心里的浪潮也随着红花绽放而高掀,漫过他,浸住他,他有多难自抑,祁凤渊的眼神就有多么冷静。
祁凤渊微微撑起身子,轻抚过连瀛发红的眼尾,轻声问:“你怎么了?”
祁凤渊肩头垂落下如瀑青丝,为连瀛隔绝开艳丽的红花,天玉白兰的香气明明这么淡,却冲散了妖异的花香。
连瀛就这样看着看着,倏而猛地抬头在祁凤渊唇边落下一吻,一触即离。
两人靠得好近,砰砰然的心跳从这边传到了那头,他声音低哑,气息呵入祁凤渊耳中说:“我需要你。”
好直白,好可怜,听着像是快要哭了,但祁凤渊依旧冷静自持,丝毫不为所动。
祁凤渊起来,分明没有按压到连瀛的伤口,连瀛却轻轻痛叫了一声,祁凤渊停了下来,借着几分月光看向连瀛的手臂,白色的衣袖渗着红,连瀛的额上覆了汗,连瀛在苦苦忍耐,祁凤渊心里清楚连瀛绝对不是在忍耐疼痛。
月色化开了祁凤渊眉目里的冷淡,于是那神色里多了几分羞,他问:“自己不行吗?”
连瀛挤出了几滴眼泪,看起来更加可怜,虽未讲话,可那神情已然在说:“当然不行!”
祁凤渊总是很难拒绝连瀛的要求,尤其是连瀛不说话的时候,他那双眼睛会替他表达一切。每每这种时候,祁凤渊会更加想要满足连瀛的任何要求。于是祁凤渊妥协似地慢慢挨近连瀛,不知道是泪还是汗,从连瀛脸上洇了过去,祁凤渊侧开了脸。
祁凤渊在连瀛耳侧长长叹息一声,轻轻地应了声好,话音刚落,连瀛便箍着人,一阵天旋地转,两人互换了位置。
两人手相握,指尖好像能窜起火星,火一路烧到尽头。
祁凤渊澄澈圆润的眼睛微微睁大,又紧紧闭上,连瀛笑了笑,再次抱住祁凤渊。
两人面对面,鼻尖挨着鼻尖,连瀛清晰地看到祁凤渊眼睫的颤动,两人呼吸交换着,唇边生了潮意,可连瀛止住了吻祁凤渊的举动。
多一分便是过界。 连瀛心里守着这点分寸,可动作间又在打破这种界限,连瀛希望亲吻是发自情意,而不是骗来的。
夜凉如水,明明冷得很,可两人指尖的热又抵消了冷意。
连瀛理智的弦彻底崩断,黑雾一下子蔓延开来,扫荡过红花,在夜色里轻柔摇荡。
这个夜,说不出的冷,又说不出的热。
倏然间山谷里起了风,黑雾如浪潮一阵又一阵,连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是空白的,是混乱的,过往的回忆冲刷他的脑海,他分不清了。
雾吹散又聚拢,他死去又活来,等连瀛理智稍微回笼时,连瀛松开了手,祁凤渊也停了下来。
祁凤渊终于睁开眼,眼含懵懂,而连瀛抬起头,眸色浓重。两人在无声里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没过多久,祁凤渊又是闭眼。
祁凤渊看起来很镇定,可眼神泛着水光,连瀛微微眯起眼睛看他,那双桃花眼也似被水打过了一样。
黑雾被狂风吹得晃荡,漫过山谷,漫过荒草,漫过野地,犹如河堤缺了口似的,黑雾轰然流泻,什么东西都被浇透了。
祁凤渊就是在这种时候睁开了眼,微圆的眼睛瞪大,里头全是不可思议,连瀛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眉眼。
祁凤渊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连瀛拿捏不住地试探问道:“你在想什么?”
祁凤渊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我想洗手。”
连瀛哄道:“荒郊野岭哪来的水给你洗手。你擦我衣服,擦哪里都行。”
祁凤渊不动,连瀛只好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为祁凤渊轻轻擦拭那手。
祁凤渊没眼再瞧,于是他转过头去,半张脸埋在了开得更艳的花中叹息。
连瀛忍不住笑了起来。祁凤渊抽出手,并不怜惜地触摸连瀛手臂上的伤痕,似是有趣,似是好奇,又更像是上了瘾。
连瀛低头看,祁凤渊另一只手动了动,手最后的动作像是握剑手势。
连瀛搂着祁凤渊,将他的脸正了过来。 连瀛与祁凤渊额头相抵,轻声问:“你的剑在哪儿?”
祁凤渊只说:“宋姑娘。”
连瀛的手压在底下,荆棘扎得他生疼,但他仍如无所觉般小幅度轻轻拍了拍祁凤渊背部,他了然道:“你是不是想杀人?”
两人贴得比方才更紧,连瀛阖上双眼,丝丝缕缕黑雾从他的袖口、领口散溢出来,绕着祁凤渊,轻轻地钻进了祁凤渊的衣领袖口中。
连瀛还在低声哄:“不管了。”
祁凤渊慢慢放松,连瀛的神识闯入他的识海。
祁凤渊仰起脸,此刻他的识海内狂乱暴戾,缕缕黑雾化成许许多多个连瀛,于漫天的飞沙走石中行走。
风声呼啸,剑鸣震荡,一道道剑气向无数的连瀛刺去,无数连瀛脸上露出满心欢喜的笑脸时被一剑穿心而过,而后又变回稀薄的雾气消散无形。
就这样,连瀛在祁凤渊的识海里被杀了千次万次。
原来在他因祁凤渊而生欲念之时,祁凤渊在为他苦苦忍着杀欲。
这样也好,这样很好。 ---- 我晕辣!
第34章 第 34 章
清晨的光辉照入山谷。
连瀛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着祁凤渊的大腿,而祁凤渊握着他的手。
两人周围一片凌乱,昨夜红花开到尽头枯萎糜烂,他们就这样寝着这些枯花烂叶而眠,但都没有谁去在意这些。
那些蛇藤攀缠着枯树,像是最普通的树藤模样,仍谁都想不到这是催人动欲的元凶。
连瀛看着上方,祁凤渊背靠着枯树,眼睛紧闭的样子又让连瀛想起昨晚他眼睫轻颤的情景。他喉头滚动了下,立时撤开手想要坐起,祁凤渊却先睁开眼,把他扶了起来。
两人对坐着,相望无言,好似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开口。
“你没事吧?”
“你还好吗?”
两人同时说道,此句过后又是片刻极有默契的沉默。
连瀛清了清嗓子,“我没事。”
其实又怎会没事呢?神识受损对任何修士而言都不是小伤。
“昨夜我……”祁凤渊见连瀛望了过来,稍停顿了会儿,连瀛眼睛很亮,眼神灼热,他忽而记不起自己想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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