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刺好了就给你。”青泉推着连瀛坐下,解开连瀛上衣,“你可要想好,人之气运非同儿戏,你舍己为人,别人未必知道,也未必领情。你若反悔,现在还能去抓那位白衣修士作替。”
“快点。”连瀛催促,嘴咬白布巾。
“凝元提气,有点疼,但千万忍住,不要泄了真元。”长针在火烛上来回烤炙,迅疾扎进连瀛周身几个大穴位。
连瀛紧闭着眼,长睫轻颤,摇曳烛光笼着因疼痛蹙起的眉川,额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
又是一针,连瀛腰脊一挺被青泉按住,闷哼一声后,白布巾被咬得更紧了些。
连瀛肩肌紧绷,攥紧身下一团凌乱的衣衫。他竭力平复体内四窜游离的妖力,将它们一点一点收束、梳理于寸寸经脉中,和背上刺青相融,
一滴汗液滑过连瀛眼角,他睁开酸涩的眼,正对的窗柩洒下银银月辉。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小世界装得多就要减,情深就要忘。可他三百年前,三百年后,心里也只装着一个祁凤渊,连失忆也徘徊在零碎记忆组成的梦里伤怀,清醒时也在不甘地抓着识海闪现的风月片段回味。
忘,他才不要忘。
他双目赤红,针脚进出带起细细的黑雾,龙神祠内一时雾如潮水壮阔澎湃,它波澜起伏,翻过门槛,卷过院落,压弯桃枝,砸下了千朵万朵幽梦桃花。
黑雾来势汹涌,到了房门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它分成几缕幽幽飘进门窗夹缝,向床上之人荡去。丝丝缕缕的黑雾钻进祁凤渊眉心,搅乱了顺心无为、端方自持的道者心境。
祁凤渊微微下垂的眼尾滴下眼泪。
龙神祠内,连瀛口溢鲜血,青泉收最后一针,欢喜道:“成了。”
天破晓,黑雾霎时消散。
青泉替连瀛擦净脸上的汗,心有余悸道:“在这种时候还敢分出一缕神识,你不要命了?”
连瀛面色苍白道:“解药呢。”
“我去安排,你稍坐片刻。”青泉出去又回来,手捧着瓷瓶,用手沾上膏药在连瀛背上涂涂抹抹,“两刻钟伤口就能好全,你再等等。”
青泉絮语:“你瞧,这刺上龙神图腾也不是很难,要不了命,成为龙神侍者不好吗?”
“成为龙神侍者很好吗?”连瀛面无表情,虚弱得连嘲讽的神情都做不出来,“朱问安和文娘,你见到他们了吧?你和他们说了什么?”
青泉手停下,试探道:“你知道多少?”
“全部。”
青泉又动作起来,无所谓笑笑说:“你已成为龙神侍者,这些话和你说也无妨。文娘确实来过,她请我们回故乡。”
“一心一意供奉龙神的信徒,故乡已经没有了。掺了私欲的信仰是对神的不敬,我们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因此才离乡跋涉来此。我见文娘神思忧郁,给她出了个主意。”
连瀛倦极了:“是你给她提议,让她带朱氏修士进龙隐村,让龙隐村人跟着修仙,是吗?”
“你所知道的比我所想多许多。”青泉收好瓷瓶,擦净手,轻抬头,狭长的眼里癫狂之意乍现,“心已不诚,留着无用,还不如贡献点仙元气运。”
“引外人入境,你不怕龙隐村因此覆灭吗?”连瀛摇头,“不,你想过的,恐怕龙隐村覆灭,人都死绝,那才合你心意。”
“哈哈哈。”青泉大笑起来,神色疯狂道:“龙神给了他们一切,也会收回一切。”
笑声震荡,连瀛觉得青泉快要发疯了,可青泉又平静下来为连瀛披上柔软洁净的上衣,赶客道:“好了,你们走吧。”
连瀛走出去,光亮恰破开云雾,太阳的光芒渐渐大亮。
龙隐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不是青泉,不是文娘,不是白蛟,也会是由其他人带来的,连瀛想起祁凤渊说的话。
恐因果涉其中,这并不对,因果结成看不清、挣不脱的巨网,整个凡尘俗世都被笼罩在内,早在那之前,或更早之前,人就已经因果之中。
既然如此,又何必惧怕什么因什么果?
连瀛忽而格外想见祁凤渊,他加快步子,往桃花院落赶去。
到院中,人都聚集在那,闻脚步声齐齐回首看他。
阿林眼睛紧跟着他,两人视线相交,无声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阿林低下头。
祁凤渊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连瀛后背还在发疼,闻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是吗?我本就这么白的吧。”
宋天章伸手欲探连瀛脉搏,被连瀛拍了回去,宋天章道:“你当真没事?昨夜青泉在水中下了千瓣幽梦桃,你喝了水吗?”
楼明也在打量连瀛,意有所指:“青泉想等我们陷入幽梦,在我们身上刺下龙神图腾,但不知道为何没有动手。你是从青泉那儿回来的?发生什么了?”
连瀛只想和祁凤渊待在一块儿,半真半假道:“昨夜我去找青泉,把龙神白玉雕像给他,后来发生什么我就不记得了。醒来时青泉对我说雕像是他们族中圣物,圣物回归,青泉感激涕零,磕头道谢,还说不需要我们刺龙神雕像,一会儿会送我们出去。”
连瀛惊讶:“原来我们是中了千瓣幽梦桃?青泉好歹毒的心思。”
“咳。”青泉在后头咳嗽,颇为幽怨地看连瀛。
连瀛丝毫没有背地里编排人又被正主听见的尴尬,他问:“你什么时候送我们出去?”
“现在。”青泉从怀里取出被叠得四四方方的羊皮卷纸,“日升到正午这一段时间,忘忧谷会出现在龙神祠西边。月升之际,忘忧谷往南行可到神女大殿,那是这个秘境的出口。听起来很简单,但你们要在正午到月升时分穿行忘忧谷,这便很难做到。若月升之际到不了神女大殿,那你们就会一直在忘忧谷里,等第二天月升。”
连瀛接下羊皮卷纸,楼明问:“忘忧谷很凶险?”
“见仁见智吧,详细的在这纸上都有说明。”青泉抬头,“这边来。”
青泉带着他们从院落侧门走,绕过弯弯曲曲的石径,拉开一面双扇门,青泉揣着袖子老神在在,笑得可亲:
“前路险,诸位可得看仔细。” ----
第32章 第 32 章
几人离开龙神祠没多久,宋天章回头看了眼,倚着门微笑的青泉和那座祠堂都消失在云雾以后。
宋天章从袖里取出三朵千瓣幽梦桃,轻轻地送进乾坤袋里。
阿林的粗眉又生动起来,他语气夸张问:“哇,你还把这东西带出来了?”
“我想带回道域去,”宋天章点头,“我入秘境就是为了寻找罕见的灵植药材。你们呢?一路上虽然光顾着逃命,但你们似乎意不在珍宝灵兽,莫非只是为了历练?”
那名断了一臂的修士,李小伍苦笑:“我只想跟着师门长长见识,就是这见识太……还不如不见。”
宋天章和李小伍你来我往地闲聊,其他人在一旁听偶尔搭上几句话,没多久,他们就来到了忘忧谷谷口。
在这里,连瀛见到了记忆里未曾出现在忘忧谷的人——虞九阳。
虞九阳身量挺拔,风姿绰约,正抱剑背对他们与人交谈。
祁凤渊问了声好,虞九阳也只是回身微笑点头,互述所见所闻时,两个人虽带笑意,但神色一个赛一个的冷淡,全然看不出“关系很好”。
连瀛明白这是他们仙门修炼之故,但为何三百年后两人性子都来了个大转变呢?连瀛心中疑惑,等虞九阳退开几步,为祁凤渊介绍那名黑衣人,那股疑惑就被彻底冲淡了,连瀛腰脊一下子挺直。
那名黑衣人戴着半张银质面具,露出线条流畅,堪称俊俏的下半张脸来。他周身气质极似虞真、祁凤渊二人,给人一张温和、舒适之感,且他笑意盈盈,平易近人,不过片刻就和祁凤渊等人熟络。
连瀛眼神微眯,打量来去后,万分确定这就是林如鉴。
连瀛记忆中没有见过这人,心道:是不是自身的记忆混乱过头,把刚见过不久的林如鉴也拉入这场复现记忆的梦境之中,这是日有所思,所以有梦?
可这当真是复现自己记忆的梦境吗?怎么有这么多处不一样呢?
在连瀛失忆那三年,他的脑海里常常浮现零星的画面,午夜梦回醒来也只记起不连贯的片段。
修者无梦,若梦必定非同寻常,像连瀛这般连着三年多都在做梦,鬼医说这是他在慢慢记起从前之故。
那三年,他浑浑噩噩,常常睁眼需先分辨那是现实还是梦境,后来他学会了用祁凤渊的出现去区分,有祁凤渊的地方一定就是梦境,且是和过去相关的梦。
这确实是我复现记忆的梦境。连瀛确认了一番后心道。
连瀛的手负在身后,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握住了他用力捏紧的拳头上,那人的手指闯入他的掌心,轻柔地捏了捏。
两人的手交握,一冷一热里生了潮意,连瀛微怔,眼睛瞪大了听祁凤渊在他身后轻轻说了声:“别怕。”
祁凤渊的手好冷,但气息是暖的,闹得连瀛耳后发热。
连瀛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事,以至祁凤渊常常对他说“别怕、没事、别担心、不要紧”这些字眼,但感觉不可谓不好。
在这种心尖发热、暖洋洋的情绪里,连瀛又滋生出一点理智,习惯性地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清楚地记起他已经和祁凤渊和离,并且祁凤渊口口声声说两人从未了解彼此。
这真的是复现记忆的梦境。
连瀛现在确定下来。
既然是梦境,这些不相关的人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连瀛豁然开朗,连看林如鉴都带了几分友善的笑容。
虞九阳和林如鉴等在忘忧谷外是在等人,等的人恰好连瀛也认识。
“小连。”等的人来到后一一见礼,对他热情称呼道。
连瀛有些无奈,偏头躲开林照水伸过来的手,林照水那双凤眼眯起,笑道:“摸摸头才会长得快。”
连瀛在这么多人里个子已算是高,但林照水依然比他高上一点。连瀛没好气道:“摸江逐火的头去吧。”
林照水唇角敛下,那落空的手还是探了过来,如愿地摸上连瀛的脑袋,把那束好的发丝揉乱,凑近对连瀛耳朵小声道:“不要在林家人在场时提起他,也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林家,切记。”
连瀛一愣,林照水已领着林家人踏入山谷。头发已乱,他干脆取下束发的发带胡乱缠在手腕,心中对林照水那句话颇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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