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太后娘娘以不敬之罪将此女关押,多加苛责, 如今先帝已逝,正需恩泽四海,不如就趁此次大赦, 将她免罪放还,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你带她来见我。” 白眠雪点了点头,范无径连忙去了。 不到盏茶功夫,小皇帝正翻着奏折,举棋不定时, 忽听外面有内侍毕恭毕敬通报了一声。 “陛下。” 他抬眼, 贺兰敏栎已换下了脏污不堪的囚服,穿着不知是不是她当日入宫时的那一套戏服, 朝他行礼。 那戏服一身典雅的淡淡粉色,细描雉尾, 绣法精致,衣袂飘扬,水袖微摆间有如烟霞远阔。 “很衬人。” 小皇帝凝神看了片刻,忽然道。 贺兰敏栎顿了一下,她是灵动少女,猜得出来他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她静了片刻,还是缓缓道, “……我虽生在常人口中的番邦胡地,但我娘出身中原,极爱听戏。早些年,我家尚未落魄时,我常与姐姐偷穿了家里的戏服,拖着袖子,背过家里大人咿咿呀呀唱起来……” 她口中的姐姐自然就是前朝的敏妃,贺兰敏仪。 两人是表姊妹里最亲近的,如今命运却远不相同。 “我母妃同你长得像么?”白眠雪忽然问了一句。 “像的。姐姐出嫁前,家里下人偶尔还会错认。如今想来,恍若隔世。”她低了低头,罕见地有些疲倦和茫然, “如今老皇帝死了,我竟不知去哪里替她报仇,就继续漂泊好了。” “我着人送你万金并几间宅子铺面,你且去找个心仪的地方住下来吧。” 白眠雪轻声道。 他好像在安顿贺兰敏栎,又好像是隔了许多年,在安顿命运另一端的另一个少女。 “不好。我已习惯了流浪辗转,并不会经营,陛下送了也是白白浪费。”她一笑,“好像漂泊惯了,心性也难定,久居一处总会厌倦。” “……那,我仍送你回孟老板的戏班?”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之人,他见我唱得好,又可怜,便收留了我。得罪太后一事,已让他焦头烂额了,如今我不再去麻烦他才好。” 贺兰敏栎顿了顿,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陛下若有心要赏,便赏给他吧。算替我还了先前的债。” 这会儿正是早晨。 白眠雪刚刚下了早朝,舒宁殿外翠光晴好,一丝一缕的阳光透过窗纱,袅袅晴丝,摇漾春如线。 日光里浮着细小的尘埃,空气中满是清新的花木香。 这样好的春光。 贺兰敏栎忽然轻轻舒了一口气,垂眸念了一句,“陛下,何处不是水云间。” 白眠雪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忽然有内侍通传,报摄政王来了。 在牢里见识过这位谢大人的手段,贺兰敏栎当下就想走,奈何白眠雪分明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模样,她只得站定。 谢枕溪一进门便瞧见两人相对无言,虽然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坐一立,怪只怪他们少男少女,偏偏容貌又生得太好了,莫名让这气氛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挑了挑眉,微微勾唇,“啧,本王来得不巧?” “什么不巧?”白眠雪呆呆地抬头,还没反应过来,谢枕溪已几步近前来,略有几分揶揄之意, “陛下与这位姑娘瞧着,好生一副欲语还休的场面。怎么,有多少心事说不尽?要不要臣暂且退出去,待你们说罢再来?” “你闭嘴。” 一字一句听完,小皇帝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又吃醋了,瞬间头都大了。 有谁能想到,大衍堂堂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堂上滴水不漏的第一权臣,暗地里竟然他喵的是个醋坛子! 远的不说,前两日,众世家举荐来的人里有两个少年郎,文章写得花团锦簇,谈吐也条理清晰,小皇帝开开心心点了他们二人入朝为官。 谁知这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夜来谢枕溪竟然冷着脸欺负了他一晚上,非说自己是瞧见他们生得清秀雅致才御笔亲点的。 可怜小皇帝白天还高高兴兴以为自己终于要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晚上就被醋坛子逼着一遍遍抽抽噎噎哭着发誓自己绝对不敢贪图美色,才能喘过一口气。 第二日上朝瞧见这二位的脸他都怕了。 谁知今日又是这样。 他简直有冤无处诉。 眼看谢枕溪当真拂袖要走,小皇帝本来要赌气不理的,只是一想到那个漫长的夜晚,可怜小皇帝手还比脑子反应快,一把就拽住了人的袖子。 “嗯?” 谢枕溪微微侧头。 小皇帝漂亮的眼眸直直望着他,虽然下意识地拧眉,但看起来仍是呆呆地,有点儿可怜巴巴的。 “你,你别急着走呀。” 白眠雪指着人,认认真真地解释,“你吃醋也要讲道理,你忘了?这是贺兰敏栎,我同她要说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谢枕溪这才打量了少女一眼。 一身戏服,难得地哄过了他的眼。 “原来如此。” 他眯了眯眼,看着贺兰敏栎,轻轻颔首,“姑娘能站在这里,想来已经得了大赦的恩典,” 贺兰敏栎木头一样杵在地上,也不行礼,脸色也不好看。 她被关押的日子里,经常听见那些无所事事的狱卒们私下里都在传,说这姓谢的王爷把陛下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宠溺得不行,只是今日一看,小皇帝竟然这么怕他! 难不成私下还要受他欺负? 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民女已得了陛下恩典,今日就会出宫……陛下乃九五之尊,还望王爷不要僭越,以下犯上,在大衍是死罪。” “那姑娘可知,你现在就在以下犯上?”谢枕溪想都没想,淡然一笑。 “我……”她咬唇不语。 论起言辞锋利,心思缜密,哪里有人是谢枕溪的对手,白眠雪便要她退下。 “朕会给母妃好好重修陵墓,再派人去守,不叫她孤苦伶仃……” 敏妃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道淡淡的影子,但那道影子原也是同此时的贺兰敏栎一样的鲜活少女。 深深宫墙,葬尽平生。 “好。”贺兰敏栎低低应了一声,本来已经走了,临走时又回身站定,说了最后一句话, “当年姐姐生下你,虽然虚弱,但喜悦至极,甚至不顾产后虚弱,亲自到云间寺替你祈福许愿。她若活着,陛下得到的爱不比任何人少。” 白眠雪瞬间明白过来。 他从生下时起就不得父亲喜爱,偏偏母亲早逝,从此跌跌撞撞,左攀右附才得以长大,不惜连心性都变得阴狠毒辣,只为活命。 像一株卑微昳丽的毒草。 但若敏妃活着,在她的庇护之下,自己何尝需要活得这么辛苦。 说到底,阴差阳错,兜兜转转。 …… 贺兰敏栎已经拿着文书无声而去,白眠雪却还有些出神。 他恍惚想起除夕夜,他和谢枕溪也曾亲自去宫中云间寺许愿。 彼时云间寺众佛像已经搬空大半,仅剩一尊佛。 他许下三个愿望。 但谢枕溪却告诉他,连神佛都有力不能至之处,然而若是自己亲自许的愿望,他都可以替他完成。 离敏妃跪在云间寺已经过去了许多年,许多年后同样有人为他许愿。 他们皆是爱他入骨。 …… “陛下想什么,这么出神?”谢枕溪忽然在他眼前伸手,轻轻晃了晃,语气含笑。 白眠雪回了神,想了想,忽然仰头瞪他,“……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你不准这样天天都欺负我!” 谢枕溪有些讶然,难得的愣了愣,随即弯唇笑了, “啧,陛下做好人,眼下把得罪了太后的人犯亲自放走,老妖婆那里还得我去摆平,竟成了我欺负你?” “哼。我说的是这个吗?” 小皇帝踹他一脚。 “做什么?”谢枕溪想刻意拉下脸,只是哪里忍得住,唇角始终有个淡淡的弧度,也难怪小东西不怕他。 “你怎么这么爱吃醋,连贺兰敏栎跟我多说几句话都要吃醋!” 白眠雪皱着眉头,“吃醋精,醋坛子,呷醋王……” “臣没有吃醋。” 谢枕溪一本正经道。 “没吃醋你干什么那么大反应?”想起那天晚上他的疯批样子,小皇帝耳根都淡淡地红了。 “那只是本能罢了。”谢枕溪偏头看他,云淡风轻,气定神闲,“若此时本王择两个美貌女子日日常伴身边,陛下难道就不会生出一点不悦?” “……” 白眠雪张了张嘴,又眨了眨眼,吭吭唧唧半天,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看,贪恋爱人对自己一心一意,满心满眼,绝不是错的,就像臣瞧见陛下的眼神落在旁人身上,便会忍不住生气,是人之常情,谁都克制不了的。” 谢枕溪说罢,亲了亲小皇帝的唇角。 他似乎格外喜欢人此时微红的脸颊,还用指腹揉了揉。 白眠雪轻轻抖了抖,在心里无声哀叫,他早知道的,若论言辞锋利,还有谁比得过谢枕溪? 小皇帝闷闷地被他亲,等人终于亲够了,才有机会问,“对了,你今日来,本来是为了什么事?” 谢枕溪收起目光,淡淡勾唇,“我们先前一直在查的事情,如今已经有眉目了。”
第141章 一百四十一 “什么?” 白眠雪连忙把桌上正摊开的奏折远远推开, 连眼睛都亮了几分。 谢枕溪轻声道,“昨日夜里, 本王安排下去的侍卫在太后寝宫外捉住了一个假扮成太监的黑衣人。” “假扮太监?” 小皇帝讶然地瞪圆了眼睛。 因为先前英帝险些被太监刺杀一案,现如今整个宫里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紧张感,夜间巡逻守夜的人数也远远增多了。 尤其是在各个出入口派人严查宫女太监这些下人,防止心怀不轨之人混入其中。 这种时候还能假扮太监混入宫里,还是太后的寝宫,若是寻常人,只怕要比登天还难。 除非…… 谢枕溪看着他皱眉细细思索的神色, 只是一笑,“看来陛下与我想的一样,这人能顺利进宫,必是宫里有人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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