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祐拂下了小德的手,看了眼正在封查的兵士,“算了吧,早晚要有这么一遭,没什么好气愤的。” “殿下……” 郁祐回过身,面对谢诏,悄然一笑,“前几日便听闻你大胜归来,也没能去谢府拜访一二,恭喜啊。” 谢诏的嘴唇动了动,却不说话,紧紧盯着郁祐。像是要在他身上瞧出个窟窿来。半晌,才听得他道:“你为何要谋反作乱。” “……在你眼里,不服他郁暄便是犯上作乱么?”郁祐胸口传来顿疼,这么些年来,谢诏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点一点磨着他的血肉,或许当时觉着么那么疼,可回过头来却发现,早已血肉模糊。而今这把刀子,终于直直地插入的心口。 “他现下已是大周天子,承先帝遗志,名正言顺。你为何偏要徒生事端,搅弄这一潭本已经平静的水。” 郁祐嗤笑,像是在笑谢诏,实则更多的是在笑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便是石头也该捂热了。可谢诏还是那个谢诏,对着郁祐无情无爱的谢诏。 原来他只以为,纵是不喜欢,相识的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情谊来。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谢诏从不来都不信他,却能将郁暄的几句话奉为圭臬。 “在你眼里,我便是这么个霍乱社稷,谋朝篡位的奸臣是吧?” “你若是有苦衷,可向陛下禀明,陛下他……” “够了,谢景安,你口口声声要我说苦衷,却又处处以你那好陛下为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我若说些什么,便是狡辩,对么?” “你派兵卒围我王府,却自始至终未曾问我一句,没有没做过。” 郁祐头一回用这般的语气同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像是歇斯底里。黑黢黢的眼底是无力与自嘲。 他累了,谁是谁非,谁善谁恶,谁有亏欠了谁,他不想再计较了。 藏了一辈子,临了想要豁出去一次,却还是选错了人。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他看错了谢诏。 “你是说……不是你做的。”谢诏锁眉,“那那些证词还有往来信件,又是怎么回事?” “还重要么?”郁祐走到他身侧停下,“将军是来拿人交差的,既如此,便动手吧。” 谢诏回身,“若你真有冤屈,我同你去向陛下禀明。” “谢景安,”郁祐喊了他一声,“有时我真恨不得将你的心肝挖出来瞧瞧,倒是是黑是红。” “动手吧,你若是不动手,我便逃了。到时候再想寻到我,可就不容易了。” 谢诏没动,半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了些什么。手按在他的那柄长剑上,却是未动。就好像,郁祐要逃,他也不会拦着。 “做什么,这时候不忍心了?” 谢诏一顿,“押送诏狱。” “殿下,殿下!”小德要跟着一起走,被兵卒拽在了一旁。 郁祐从容受缚,略过谢诏,直到被投入漆黑的诏狱,一次也没回过头。 “将军放心,下官定当严刑审问。”狱官久闻二者不睦,这又是陛下亲旨,要处置的人,自然是越快结案越好。 谁知谢诏闻言却是不悦,眼神微凛,“此案还未下定论,陛下只说务必问出原委,不可刑讯逼供。里头的依然是豫王殿下。” “这……是,是下官糊涂。”这明明是陛下吩咐,不论如何,只要叫他认了罪便好。 谢诏片刻不停,回到宫中。已近宫禁时分,是郁暄贴生伺候的内侍拿了腰牌将他迎进了殿中。 “见过陛下。” “景安啊,还未用膳吧,来,正好朕也还未用晚膳。”郁暄朝着他笑了下,话声语气温和如从前。褪下了一身朝服,显出几分少年气来。 “陛下,”谢诏稽礼,“今日臣奉命押豫王入诏狱审讯,期间察觉此案有疑,望陛下三思,仔细审问,查明其中原委。” “以防……豫王殿下遭人陷害。” 他垂着眸子,自然瞧不见郁暄微冷的眼神。 “这……是自然,景安你行如此大礼又是做什么?”郁暄将人扶起,更添三分笑意,“朕比你更希望,皇叔他是无辜的。毕竟这是朕唯一的亲叔叔啊,只是,眼下证据确凿,若是不入诏狱,难平民意。” “不过你放心,朕已经吩咐人彻查此案,务必无所纰漏,绝不让皇叔蒙冤。” “多谢陛下。” 郁暄黑眸一轮,“但此事,你当避嫌才是。” “你与皇叔是旧交,朕晓得,可越是这般越容易乱了分寸。再过半月,北齐和谈的使臣便要到了,届时观兵,还需整顿南北大营的兵马。景安,你替朕去一趟吧。” 谢诏略有犹疑。 “这才是你的本职,不是么?” “微臣领命。” 谢诏未曾想到,与郁祐再见面,是在刑场上。 他收到郁暄的信连夜奔回了尹都,信中说郁祐对一概罪行供认不讳,深感罪孽深重,悔恨不已,三日后便要行刑。说是最后想要由故人送别,郁暄便派了他监斩。 从北大营到尹都城中,最快要一日。 谢诏来不及进宫问个清楚,翻身上马,连夜奔袭,到了刑场,已是正午将近。 他看到了跪在一众死囚中间的郁祐,莫名地喘不上气来。 他认罪了?那时他分明说自己不是那般,现下为何又认了? “所有死囚,皆伏法认罪么?” “是,侯爷。” “可有严刑逼供?” “……这,除了那位,咳,不曾动过刑。其余的几个,总是要使些手段的,诏狱可不是什么随便的地方,侯爷您也晓得。” 谢诏看向郁祐,一众人中,只有他不带一丝伤。除了身上的囚衣沾染了污浊,丝毫看不出是进过诏狱的样子。
第78章 旧时景(6) “他可有说什么?” “啊?哦……那位,什么都没说,只是认了罪画了押,在诏狱也安安分分没有要辩驳的意思。” 谢诏有些目眩,正午日光晒在面上,滚烫如热血。 他坐在了主刑的位置,正好与郁祐面对面。 “相识一场,怎么都晓得不徇个私,替我带壶酒来也好啊。”他的语气依旧轻佻,仿佛这只是场寻常的飨宴。 “你就只想说这些么?”谢诏生平头第二回无奈至此,上一回是在战场上,看着二哥在他面前倒下。 若是他肯说一句,哪怕只是辩驳一句。他都会想尽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可郁祐没有,他只是笑着,从容赴死。 郁祐开口,“不然说什么,说我有多后悔犯下这滔天的罪过,然后再去跪求那小牲口绕我一命?” “……你若是知错,陛下仁厚未必不会留你一条性命。” 他沉默了,低头不语的样子像是在思索,半晌抬头道:“这样啊——那南平侯可以帮我带个话吗?” “可以。” 说你是有冤屈的,图谋篡位的不是你,向北齐告密之事也与你无关,你从来没有与太子勾结。 谢诏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对眼前的人,他是有私心的。只要他肯认错,肯求饶,谢诏未必不会堵上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护他平安。 毕竟祠堂那夜之后,他再未寻到那样温暖的怀抱。没有人会对他狡黠地粲然一笑,拍着他的肩膀,说些不着调的话。 他不喜欢郁祐,不能喜欢郁祐,也不该喜欢郁祐。但为何……还会隐隐作痛呢? “侯爷走近些呗,这些话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堂堂南平侯总不会怕我身上还藏着什么暗器吧?” 谢诏起了身,站到他身前。恍如老学究面前初入学堂的童子,紧张万分,僵着身子,怕郁祐开口,又怕郁祐不开口。 “蹲下来点儿啊。” 谢诏蹲下了,不晓得郁祐要对他说什么私密的话,却还是照做了。是谋逆之案的隐情,还是别的什么? 他全神贯注,生怕漏了什么。郁祐的气息贴近了,这应当是他们离得最近最近的一回。近得谢诏能感觉到微风拂起郁郁祐的发鬓,挠在他脸颊。 “谢景安……”郁祐的声音很轻,带着些不真切的味道,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其实,我十七那年,当街纵马,老远便瞧见了你。马是我自个儿惊的,为的是叫你抱一抱我。” 郁祐的话入耳,犹如阵阵轰鸣,在他心上叩了一下又一下。紧接着,唇上擦过一抹温软,既然像是被咬了一口。只那么一瞬间却叫久经沙场的小将军心如擂鼓,愕然万分。 他是想气、想恼的,可看着郁祐大笑的样子,竟是什么都说不出。 “别这么小气嘛,谢景安我也是头一回,你不吃亏哈哈哈哈……”郁祐边笑边道。 为何要这般做?谢诏想不明白,他看不明白郁祐,也看不明白自己。 鼓声响起,监斩官催促道:“侯爷,时辰到了,该行刑了。” 谢诏说不出话来,只能从喉间发出喑哑的声音。 监斩官拿不准这位侯爷是什么意思,这时辰到了再拖不得,圣上下令要斩的重犯,他可不敢耽搁。 “行刑——”高亢的声音划破了喧闹,直冲云霄。 谢诏看着郁祐被压到在台上,身后的刽子手举起了长刀。 利刃一挥而下。 “不……” 谢诏的声音被他自己吞了下去,一声闷哼,喉间献血上涌。 “侯爷!” 耳边众人的声音嘈杂做一团,将他吞没。他睁着眼,想去找郁祐,却怎么也找不到,只看见地上血红的一片。 那是郁祐的血,和其他人的血混在了一处,汩汩地流着,汇成血泊,又滴到了台下。 …… “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好生俊俏。” “世不可避,斯人已矣。” “你若是想哭便哭,过了今夜,你还是那个铁血铮铮,无情无欲的少年将军。” “谢景安,我也是头一回,你不吃亏。” 他的话在耳畔一一回响,从未有过地清晰。 谋乱的罪臣被处斩后,南平侯害了大半个月的病。说是先前战场上受了内伤,瘀血淤积在肺腑,在行刑台上过于愤然,情绪激动,才致吐血晕厥。 众人也没将此当回事,想着南平侯养好了伤,就该重回朝堂。自此高官厚禄,平步青云。体面得不能再体面。 可谁也未曾料到,这位势头正盛的侯爷归朝第一日,便请旨北行,镇守边陲。 边陲地势险恶,常年有流寇作祟,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去处。将如此将帅之才等到小小的北户,可算不上什么明智之举。 新皇婉言回拒了几次,私下好言相劝,赏了不少但珍宝,几乎将谢饰一脉亲疏远近的亲眷子弟封赏了个便,却耐不住谢诏执拗的性子。 他第三回请奏时,郁暄终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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