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怒目圆睁,像是被挑衅的毒蛇,亮出了尖锐的毒牙,“朕念在你这些年苦守北境,对我大周有功,不治你僭越之罪。可你无诏回尹都,犯了大忌,回北境后自行思过半载,罚俸三年。” 谢诏未应声,仿佛没听见郁暄在说什么。 “陛下这是认了,当年豫王一案有疑。” “朕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谋反的,到底是豫王,是太子……还是陛下?” “放肆,来人!来……”郁暄羞恼脱口便要喊禁军捉拿谢诏,可话还未说完,一柄闪着寒光的短刀便架在了他脖颈上。 郁暄咽下下喉结,不敢动弹,气势也弱了下来。他委实未曾料到,谢诏会对他动杀心。如若不然,早在他进城门时,便该即刻命人诛杀。 “景安……你这是,做什么?” “臣只想听句真话,当年豫王谋逆之案,到底是如何。”谢诏神色平淡,这么多年来已经没有什么能挑动他的心绪了。 郁暄没出声,刀刃贴得紧了些,划破了他的皮肉,滚烫的血落入衣襟。 “你这是……弑君,景安,你冷静些,朕都告诉你。你若是,真的动了手,谢氏一门,可就要背上弑君的罪过。”他忍着疼,想要抓住谢诏的七寸。可他料错了,现在的谢诏一无所有,自然也不怕再失去什么。 谢诏淡漠道:“谢氏满门只剩下我一人,这罪过,又能大到哪去?” 他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郁暄吓得胆颤,抓着他的手吼道:“我说,我说……” “当年,豫王确实……未曾谋反。是朕,为了除掉他,设计陷害。” “我是卑鄙至极,可是景安,对你,我从来是真心的啊……我待你如何,这些年你该是晓得的。再说……你那时不也烦他纠缠于你么?” 空寂的大殿响起了笑声,谢诏冷笑着,放下了短刀。郁暄趁隙逃脱,捂着脖子后退了好几步。 “真心,纠缠……”谢诏看着手心的血红,一如当年。 “你害我至亲,将我当做棋子摆弄了这么些年,你却同我说真心。” “我……我被你摆弄了这么多年,我看着他,被处斩……”谢诏笑得癫狂,可眼中却有什么被撕碎了。 到头来,错得最深的,是他。 是他杀了他。 是他亲手,将利刃插进他的心口,却还恍若无知地活了七年。 “是我,是我……最后,是我……”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皆不见…… 我又该去何处寻你?
第81章 旧时景(9) “来人呐,快来人!”郁暄厉声嘶吼,一面往后退,一面惊恐地看着谢诏。 禁军闻声闯入,看到受伤的陛下和失混一般喃喃自语的南平侯,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愣着作甚,南平侯意图弑君,还不快快拿下。” 刀刃逼上了脖颈,几个禁军十分警惕地捆住了他的手脚。谢诏一动不动,任由他们羁押。 其实在北境时,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此番只身回尹都,不过是想求个结果。 那些年的欢愉、忧烦,恩与怨,爱与恨,纠缠在一处,说不清,道不明。在心中盘根错节,到了今日,该有个了断了。 谢诏入狱,方才经过一场政变的尹都又掀起了一阵波澜。南平侯弑君谋反,这怎么听都不像样子。 与此同时,当今圣上皇位不正的谣言又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尽管郁暄下旨严查造谣生事之人,加以重惩,也压不住日益滋长的流言。 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暗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处处有人戳着脊梁骨,唾弃他卑贱的出身。 依照他这些年来的性子,定要将谢诏处以极刑,永绝后患。可北境还有五万大军,统帅多是谢老将军当年的下部,这些年来跟着谢诏,可谓是忠心不二。然且,谢诏为大周征战多年,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无数,在百姓心中,这位南平侯可是大周的战神。 谢氏一族从开朝始便是清流名门,声望显赫,虽然近些年子嗣凋零,可毕竟是根基还在。若是贸然处死谢诏,怕是会招致怨愤。 郁暄没法子,心中忌惮恐惧,却只能先将谢诏囿于诏狱。 百年来从未见过日光的诏狱,一年比一年阴森可怖。这里有看不见的累累白骨,血肉被鞭打成碎块,五脏六腑被踩踏成血浆。无数人的哀嚎与诅咒,飘荡在黑暗深处。 说来讽刺,羁押谢诏的牢房,曾经也关押过大周史册上“赫赫有名”的豫王殿下。 寂静了不知多久的昏暗中,响起狱卒的脚步声,饭菜被随意地搁在半尺高的小台上。不一会儿,脚步声又渐渐消失在远处。 谢诏一动不动,整整两日,粒米未进。他抬头,想要找到一丝光亮,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当年也是这般么? 他那么爱笑,爱说话的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无声的黑暗中,隐约有细微的响动。谢诏迟钝地回过神,追寻那声响,牢里太暗,他瞧不清。 过了许久,才发现,那是一只硕鼠,正扒拉在他碗边偷食里头的汤饭。 “……” 谢诏终于起了身,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一抹鲜活。 他在墙边站住,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瞧着。 “谢景安,你从来都不信我。” “我若是死了,你会来祭我么?” “你要来寻我了么?” 谢诏张了张嘴,轻若未闻地“嗯”了声。 是我对不住你…… 都是我的错…… 我来寻你,不管要多久,我都来寻你。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诏狱深处,竟是响起了人声,苍老的,沙哑的声音,似吟非吟地道。 谢诏抿唇,看着那硕鼠逃窜进了诏狱更深处。那声音还在继续,“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末了,一声长叹,回荡在幽深的狱道上。 “不答应一句么,好歹老夫也多活你几十年。” 谢诏顿了顿,喊了声“前辈”。 “年岁正好,怎的就一心求死。” “……前辈怎知我是想生,还是求死。” 那老者笑了一声,“老夫在此被关了二十余载,只遇到过两个心死之人,你是第二个。” 诏狱之中,要么是罪恶滔天、不可饶恕的死囚,要么是身份不同寻常之辈,多是犯了重罪的皇亲国戚、世家子弟,进去百人,能有一二活着出来便已算是不错了。 这老者说自己被关在此处二十余载,又是为何? “怎么,不信?” “前辈说得不错。”谢诏垂着眼,眸中与这大牢四周一般昏暗无光。 “你就不想问问老夫是如何得知的?” “前辈想说,晚辈可以听着。” 这大概是诏狱中,头一回响起如此洪亮的笑声。 “好小子,还真是一心向死,无所眷恋。不如你来说说,你这一颗心是为何而死,若是说得好,老夫兴许可以指点你一二。” 这些话任谁听了都该生气,明摆着是个被关在牢里犯了疯病的老头胡言乱语,竟还听故事一般地叫人自揭伤心处。 可那老头说对了,谢诏心死,什么哀痛,什么不甘愤懑,都已激不起他任何的心绪。 良久,谢诏开了口,像是在叙说一个故事,可分明他自己就是那故事中人。 老者一直未开口,像是在仔细倾听。直到末了,留下一声唏嘘似的叹息。 “他之于你,究竟是爱,还是愧?” 谢诏在心里问自己,这些年来,愧疚一日多过一日,最后不堪重负。可他忘了,这一切之初,是欢喜。 眼前浮现的是少年时,小楼上的惊鸿一瞥,他接住了郁祐。郁祐搂着他,粲然一笑,调笑道:“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好生俊俏。” 世俗礼教,天理伦常,叫他一刻也未敢正视郁祐。他不能,也不敢。那些片刻的欢愉,未曾察觉的心悸,都被他掩埋起来。 或许在某一刻,他也曾试想过,将笑容明媚的少年搂进怀里,道一句,“多谢。” 多谢你……愿意喜欢我。 我也喜欢你。 老者像是已得到了答案,“若是重来一回,你可会将此生遗憾了结?” 谢诏思忖着老者说的话,半晌,声音有些发颤,“前辈是何意。” “若是老夫说,这世上有法子,叫你抚平心中之憾,你可愿试试?” 谢诏许久未曾感觉到到血液的温热,似乎又复苏过来,他上前,几乎是贴在了墙上,“什么叫重来一回?” “真的可以……重来一回么?”
第82章 旧时景(10) “老夫活了这么久,也腻烦了尘世的喧扰。你若是想,老夫便帮你一把。只不过,这天行有常,若要逆天而为,得需付出相应的代价,你愿受么?” 谢诏干裂的薄唇发颤,几乎以为自己在发梦,“愿意……晚辈愿意。” 自然愿意,哪怕是坠阿鼻地狱,刀山油锅,在所不惜。 老者的声音格外清晰,“北疆有巫术,可活死人,肉白骨。老夫年轻时,醉心此道,只身北上,在北疆腹地十余载,也算是有所获。其族有一禁术,说是能逆天道,平人心中一切憾事,只是需以活人性命做祭。” “……无妨。” 昭德九年,南平侯谢诏毙于尹都诏狱,北境哗然。次年三月,大周多处起兵,征讨好战弑杀之暴君。 昭德十年,北齐趁乱南下,一举攻入尹都。 周灭。 红烛将尽,屋内旖旎之气还未散去,一派温软。 谢诏缓缓睁了眼,烛光摇曳在他的脸上。那是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欢喜与伤痛,皆是如此真实。 他侧了侧身子,揽紧了怀中的人,将脸埋在他颈内,贪婪地嗅着属于他的气味。 郁祐被拱着又亲又摸,有些痒,哼了几声以示不满。却又自然地抱着谢诏的胳膊,往他怀里钻。 一场洞房花烛下来,谢小将军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做了个梦。郁祐却是累坏了,折腾到最后,累得叫也叫不出来,便是身后的人还一起意犹未尽的模样,险些以为要精尽人亡。也不知是何时就昏睡过去的。 昏暗的烛火下,谢诏盯着身旁的人,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郁祐白皙的肌肤上印着大小深浅不一的痕迹,从脖颈一直延伸到胸口下,星星点点,都是他烙上去的。他面上的潮红还未散去,嘴唇殷红,有些发肿。谢诏又想起,方才他软身求饶撒娇的样子,可怜又可爱。 “在想什么呢……”郁祐的声音有些哑,带着刚醒的混沌,他打了个哈欠,眸中蓄水柔柔地瞧着谢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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