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祐跪在他身旁,将呜咽的他揽入怀中,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也不说旁的,只是任由谢诏嘶吼哭泣。
第74章 旧时景(2) 兄长战死,老父有伤在身,仿佛一夜间谢氏一门只剩下他一个。周帝的身子大不如前,时常头疼胸闷,入了秋便要咳嗽。朝中将才凋零,南北大营的重担都落到了谢诏身上。 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成了不苟言笑的大将军,好些老臣都说,他比老将军年轻时还要板正几分,都不见他笑,沉默寡言更胜从前。年岁到了,变成别人都当爹了,他却以江山社稷,边境不安为由,谢绝了一众上门说亲的媒人。能与他说上话的,也只有郁暄了。 郁祐还是像从前一般做他爹闲散王爷,只不过对着谢诏不像从前那般死缠烂打了就是。好几次迎面撞见,郁祐看着他坚毅沉稳如古井无波的眸子,都会想起那日在灵堂哀恸的少年。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但郁祐又觉着他与谢诏之间多了些什么。 那日之后,谢诏对他的态度似有和缓,逢年过节送去谢府但礼,只要合规矩,他多半会收下。甚至有时礼尚往来地往豫王府送些东西。 仲秋时,谢府送了些团圆饼来,莲蓉蜜枣,红豆花蜜,都是甜馅儿。 小德没忍住偷吃了一个,气得郁祐抄起苕帚追着打。 日子便这般过着,当朝陛下病重,几次在朝堂上就咳了血。郁祐进了几次宫,周帝的病每一回瞧着都比上一回重些。有时郁祐会觉着苍天弄人,那些个猜忌提防,原以半步都退让不得的事,等待临死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的皇兄,大周的天子,生平头一回,拉着他的手,恳求道:“子衿……是皇兄对不起你,咳咳,皇兄恳请你,看在你我……同根同源,看在列祖列宗的面上,护着大周江山,护着……璟儿。” 郁祐不语。 他只是一介坐吃山空,浪荡闲散的王爷,他能怎么护着大周江山,怎么护着郁璟?从前,分明也是这位皇兄,逼着他一事无成,做个没用的废物。如今又怎么能叫他站出来,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子衿……” “皇兄,我做不了。” 事到如今,他只想好好活着,一如娘亲当年所期盼的那样,安乐一世。 谁做皇帝,谁做阶下囚,又关他什么事? 榻上的人剧烈地咳嗽起来,暗红的血落在被上。内侍惊愕,疾呼陛下。 他能做什么呢,他分明,什么都做不了啊。 景泰十六年末,周帝驾崩。 秘旨被谢诏藏在了书房的暗格内。 或许皇兄高看了他,又或许是真的走投无路,稀里糊涂地将他当作了救命稻草。 郁祐原本打算将这道密旨烧个干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郁暄爱抢那皇位便抢,左右都不是他的儿子。 可那日,他去兵部,偶然碰见了谢诏。他还是几日未合眼了,双目通红,颌下也冒出了青茬,丝毫看不出往日翩翩公子,皎皎明珠的样子。 郁祐站着瞧了一会儿,但谢诏埋头看着战报,并未察觉到他。 是了,谢诏放不下。他怎么能放下父兄用血肉性命拼杀保护下来的江山被糟践呢? 郁祐也问自己,当真情深至此么? 不到半月,国丧期间,三皇子郁暄弹劾储君,证据确凿。满朝哗然,一时间,众臣分列两派。要么是三皇子,要么是太子,择一而忠,没有谁可以独善其身。 恰好就在这时,北军压境,为首的北齐魏王半年前篡位夺权,很快便控制了朝纲。临到阵前那魏王却是扬言,交出大周太子便退军三十里。满朝哗然,这几乎是坐实了郁璟的通敌叛国之罪。 很快,拥立太子一党的朝臣下狱的下狱,投敌的投敌,脾气硬些的运气不好,随便安个什么罪名便斩了首。 郁璟孤立无援,成了阶下囚。 那夜,郁祐想了许久,他需要一支镇压叛变的军队,需要朝臣的支持。抉择再三,他连夜发了密信,送到几位尚有一线可能的大臣手中。而后,沐浴更衣,去找了谢诏。 说实话,他没把握能够说动谢诏。要知道,郁暄得势与南北大营的支持是脱不开干系的。虽然谢诏从未表明归于哪一方势力,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谢家小将军与三皇子那是十多年得旧友。 如今又派兵守卫三皇子府安危,这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公子,豫王殿下到了。” 谢诏抬眸,一双薄唇在瞧见郁祐时不自觉抿紧了。 “殿下深夜到访,是为何事?” 郁祐觉着他说话冷冰冰的,“小将军这么晚也未休息,难不成,是刚会完客?” 谢诏眉心微蹙。 郁祐眼神瞥过桌上的两只茶盏,似是随意地笑道,“那正好,本王也有些话想同小将军说。” “方才同军中参将商讨北齐进犯之事,略晚了些。” “原是这样,”郁祐点头,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投向一旁的侍从。 谢诏屏退了左右,“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殿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你我也算是旧识,此诚存亡之际,本王也不同你兜圈子。本王想问一句,太子与三皇子,你会倒向哪一边?” 谢诏眸色暗了暗,似是在掩藏某些情绪,“殿下何出此言,谢诏是大周将士,自当效忠大周江山社稷。不论是谁,末将只观秉性,不论亲疏。” 他说这话时,一直盯着郁祐,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郁祐听了这话,也不多想,只以为是谢诏纯然肺腑之言,暗暗松了口气。 “现下有人要谋朝篡位,与北齐里应外合,乱我大周。本王想找你借兵。” “……殿下想要多少兵力?” 郁祐微愣,倒是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凝眉答道:“若要镇压,至少一万兵力。宫中禁军也需在掌握之中。” 谢诏垂目,略略思忖,淡淡道:“这般一来,北上作战的兵力便削弱了三分。” “本王也晓得战况危机,可若是内乱不平,北齐一役,怕是也打不下来。”郁祐有些慌急,谢诏若是不肯,他就真的一点儿胜算都没有了。这一万的兵士,已是他思量了好几晚,几番精算,能够压到最少的数了。 “尹都之乱平息,本王会派人北上支援,你只需撑过半月,届时……” “若是撑不过呢,”谢诏冷声质问。 “什么?”郁祐以为自己听错了。 “北齐八万大军,大周南北两大营加上新征的乡兵,至多不过六万。殿下要抽走一万精兵,倒是若是援军未到,抑或是……末将征战不力,北面门户有失,北齐军队可顺运河直流南下破入尹都,那时,又该如何?” 郁祐哑口无言,倒并非是被问住了,只是觉着谢诏身上的戾气很重,然且浑身的刺都对向了他。 那种怀着敌意的审视,叫郁祐心惊。 “……你是,怀疑我,对大周不利?”好半晌,郁祐不敢置信地问道。 谢诏不置可否,避开了他的眼神。“殿下方才所说的谋乱之臣,可是指三皇子?” “……是,郁暄他……” “叛国证据确凿,被关押在诏狱的人是二皇子。” 谢诏已然承认,郁璟被褫夺了储君之位。 “殿下深夜至此,向末将借兵,毫无根据,仅凭空口白话,便要加罪于皇子。又是何心思?” “是不是他同你说了什么。” “没有人对末将说什么。” 郁祐忍下心寒,上前了一步,“谢诏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一直记恨我的纠缠,我可以同你赔罪,又或是其他的什么……怎样都行,可郁暄他狼子野心,不惜勾结北齐,为的就是篡夺皇位。郁璟他确实不是帝王之材,可愚钝总好过阴险毒辣心术不正的小人……” “豫王殿下,”谢诏背后对手十指紧攥,“末将想问殿下几句话。” “殿下为何坚信二皇子是无辜的。” “他不可能有那个心思,也用不着勾结敌国,只要他安安分分储君的位子便一直会是他的。” “那若是陛下早就动了易储的心思呢?”谢诏提高了声音,“若是那易储的诏书叫人藏了起来呢?” “景安,那日父皇曾将我传入宫中,说早觉皇兄有谋逆之心,他日若为君,大周必当动乱,只是苦于寻不着实据。易储的诏书早就已好,交与了皇叔,若是来日皇兄叛国之行曝露,便请小皇叔主持易储。只是……皇叔他一向厌我,又同皇兄亲近,我只怕皇叔不会遵照父皇的旨意。”郁暄的声音犹在耳畔。 他眼中似有疼痛之色,看着郁祐,神色莫名凄怆。 郁祐霎时明白过来,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哪里比得上郁暄这么多年来的精心策划,步步为营,他怕是不知道同谢诏旁敲侧击说了多少回,又设了多少圈套。从北面的战事,到先帝遗诏,一桩桩一件件他都算好了。 “我手中确有遗诏,是皇兄托付,命我在危急之时公之于众。可那并不是什么易储的诏书,而是写着,皇三子永不可继位,若有异动,即刻诛杀,不得留患。” 郁祐嗤笑一声,“不过,谢小将军只怕是不信吧。”
第75章 旧时景(3) 郁祐眉眼逐渐蒙上了阴霾,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我知道,你从来都不信我的。” “可今日,我想求小将军为大周社稷着想,信我一次。郁祐在此起誓,若所言有虚,千刀万剐,酷刑而死。” 谢诏身形一僵,眸色复杂地看着郁祐。两人对峙良久,末了,他别开了头,“此事干系重大,眼下战事吃紧,便是真如殿下所说,也要等北面战乱平息,再细细盘查。” 他缓缓侧过了身,俨然是不愿意多谈,“夜深了,殿下请回吧。” “……” 郁祐静默良久,原以为,谢诏与他是有些情分在的。不曾想,从始自终都是他自作多情。 身后的自嘲地笑了笑,“是本王愚笨,深夜唐突,惹得小将军厌烦了吧。” 谢诏眉心一紧,好像有什么把心裹住了,闷得难受。可他终究是未曾说什么。 从前他也是一副冷脸,但郁祐不在乎一腔殷勤被泼了冷水。每回都是笑嘻嘻地说些不像样子的糊涂话。 “从前诸多纠缠,原是我的错,早知小将军无意,还死缠烂打。”郁祐捏紧了手,已分不清是伤心多一些还是难堪多一些,“今后不会了,小将军莫要担心。” 郁祐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声道:“……只是此事关系我大周基业,若是小将军想通了,请务必来豫王府一叙。” 直到郁祐的脚步声远了,他才徐徐转过身来,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莫名心慌。 从前,他总期望着哪日郁祐能腻烦了他,莫要再做纠缠。可为何如今听他亲口说出这话,心头却无一丝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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