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村里的交通并不便利,他去城镇上读初中,每次放学回来都要骑上近两小时的车。 天已经黑透了。 他把车停在院子的鸡棚外,有些着急的推开门。 屋里的女人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正蹲在灶台边搓洗衣服。 深秋的天气有些凉, 只有烧完火的灶台边有些温度,女人倚靠着灶边, 也不在乎后背是否蹭上了黑灰, 用力地拍打着盆里的衣服。 “妈。”温北进门, 他瞥了一眼盆里的校服,皱起眉:“不是说了我自己洗吗, 你手前天刚冻坏……” “回来啦。”女人笑着, 蜡黄的脸有些消瘦, 薄唇尖下巴,眼角上挑着, 有些刻薄相,却也不难看出年轻时漂亮的底子, 她嗓门很大, 声音回荡在整个屋子:“哪有让男娃洗衣服的, 都是女人该干的活。” “饭妈窝在锅里,你去洗洗手, 可以直接吃。”说着,她站起身,满是泡沫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准备去端饭。 “不用,我自己弄。”温北拦住她,推开里屋的门扫了一眼,问:“我姐呢?” “谁晓得她去哪里浪了,死丫头,衣服也不帮忙洗,养她这么大有什么用!” 这话温北从小听到大,已经懒得反驳了。 他把书包放好,匆匆出门,留下一句:“太晚了不安全,我去接她。” “哎!你管她做什么,先吃饭——” 温北骑车顺着山路往隔壁村赶,没理女人的嚷嚷。 隔壁村临海,今年开发成了小众旅游区,在视频软件上小火了一把,来来往往的游客还不少。 姐姐小学毕业后便没再念书,四处打工,上个月被隔壁村村长喊去帮忙捡球。 沙滩排球会散落遍地,她负责全部捡起来洗干净,一天六十块钱。 温南长相随妈妈,大眼睛薄嘴唇,因为瘦,脸蛋很小,下巴尖尖,平时不怎么说话,交流时会抬眼看人,眼睛黑葡萄似的,水汪汪亮晶晶,谁见了都夸一句文静漂亮。 但在这穷山恶水,漂亮的长相不一定是好事。 来海边打球的人见了她,目光总会带着几分不怀好意,询问她为何小小年纪便不上学,在这里打工,末了再开几句下流玩笑,问她想不想接触些别的“工作” 温南从不是软柿子,她的性子比那时的温北还要硬几分,说话她可以装作听不见,但咸猪手绝对别想碰她一下。 这几天来打球的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商人,几次没得逞后心气不顺,便在别处为难她,故意把球往水里打,要求她一个不落的捡回来。 温南倔的很,只要是她经手的工作,都一定要做到最好,不管是不是去追一个滚落深海的球。 温北到达海边时,那里除了零星几个看海的老人以及乱糟糟的排球网,什么都没有。 他转了几圈,眉头紧锁,去找村长。 满是烟雾的棋牌室。 温北隐隐约约带了火气:“我姐呢?” “呦,小北啊。”老村长扶了把眼镜,目光从没有从麻将上离开,嘟嘟囔囔:“你姐?你姐早就下班了啊,我这从不克扣她下班时间的。” “她没回去。”温北猛拍了下牌桌,满眼压抑的怒气:“这么晚了她出什么事你负责吗?” 老村长被他吓了一跳,刚想发火,又想起了什么。 “她……今天是没来找我结工资,奇怪噢,往常都很按时啊。” 刀不割在人身上都不知道疼—— 他一点也不着急,手里甚至还捏着那张麻将。 温北没空跟他掰扯,直接走到柜台上的公用电话前,报警。 山路陡峭,海边也并不安全,温南平时从不会失联,一定出了什么事,温北想。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包括是不是温南回家的路上摔到哪里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监控里,瘦弱的女生,追逐着那只漂流的排球,被海浪卷走的身影。 他几近崩溃,哀求着警察救救她。 但实际上谁都清楚,那是下午发生的事,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注意,已经过去了近十个小时,不会水的小姑娘啊,拿什么活下来呢。 …… 后来温北常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明明不该出生的是他,如果没有他,姐姐这些年也不会过的如此糟糕。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为什么呢。 后来的日子浑浑噩噩,他看着女人虚假的眼泪,看着她数着那笔丰厚的赔偿金,看着她眼底冒出的精光。 “小北啊,有了这笔钱,咱们就能去城里,让你在城里念高中了!” 妈妈不喜欢姐姐。 她固执的认为,养女儿没有用,既留不住她那懦弱的丈夫,也不能传宗接代。 她常说,女儿养大了也只会是别家的人…… 就跟她自己一样…… 温北改变不了她的想法,他只能周旋在两个人身边,尽量的维持着平衡,他总想着再努力一点,再挣一点钱,成绩再好一点,终有一天可以把她们带离这里。 逃离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沟啊。 会不会就能把那些偏见甩开呢。 只可惜,上天总会把苦难通通甩给那些命苦的人,伤上加伤,痛上加痛,连活路也不给一条。 他来不及,没拉住姐姐,也没能拯救自己。 深秋的风凉入骨髓。 他好像跟姐姐一块葬入了无际深海。 再也回不来。 姐姐去世的第一年,他并没有回过神来,依旧如往常,尽力把一切都做到最好。 考第一名,拿最高的奖学金,参加各项竞赛,跳级,做兼职。 他没有收妈妈给他的一分钱。 因为他永远忘不掉那份钱是怎么来的。 中考结束,他如愿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 时至今日,他终于接受了姐姐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他恍然回神,突然不明白努力的方向是什么,让自己的“妈妈”满意吗? 实际上他很久没有叫过她妈妈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说不上来是无法原谅还是不想面对。 明明他才是那个刽子手啊。 如果他没有出生…… 他不止一次这么想。 开学那一阵,有很多家长送学生来学校,她也来了。 拎着大大的麻袋,絮絮叨叨的叮嘱着他,末了说:“小北,你要懂事,不是所有人都能来城里读高中的,你姐姐当时……” 为什么要提姐姐。 他的姐姐已经不在了啊…… 温北心里绷着的线终于断掉了。 “对,姐姐生前最向往这所高中。”温北打断她,微抬的眸光冰冷:“那么是谁不允许她念书的?谁逼她退学的?嗯?” “她……” “那天我跟姐姐跪了两小时您都没松口。”温北扯着嘴角,满脸讽刺:“最后您怕我生病,假模假样的答应了我,第二天姐姐却自己放弃了,我很好奇啊,您是用什么威胁她的呢?” “那是她自己不想去了,咱家当时穷啊……”女人眼睛红了,“小北,你就是这么想妈妈的?你觉得是妈妈害死温南的?” “不。”温北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像是累极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消耗着他的力气,他想说些什么,最后又闭口不言。 不。 不是她。 是他们。 是他们一起害死了温南。 这些年他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他得到的每一分偏爱,都是有罪的。 周围有零零散散几个学生停下脚步,探头探脑地瞧热闹,温北懒得多说,一秒也不想多呆:“回去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也不管女人在身后喊了些什么,径直走向教学楼的卫生间。 用冷水冲了把脸后,他还是没能缓过来,过去的回忆和尖锐的嗓音总是在脑海回响,他喘不过气来。 不能待在这了。他知道。 他顺着长长走廊,来到传说中的西墙。 墙翻了一半,他听到男生成熟的、清脆上扬的,大提琴一样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温北!” “温北?温北?你醒醒。”言何轻轻推着床上人的肩膀,试图把他唤醒。 温北从退烧后就很嗜睡,常常昏沉一整天,看起来被什么噩梦困扰着,一直在挣扎,全身冷汗淋漓,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言何觉得不能任他睡下去了。 “温北?” “温北!” “南南……” 温北猛的惊醒,他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呼吸着,眼睛睁得老大,半晌才聚焦。 他先是看到了言何。 熟悉又陌生的……言何。 温北眸底情绪一时复杂至极,他呆呆地开口:“言何……” “嗯,我在。”言何应完了才愣了下,这还是温北第一次在这里叫他的名字。 “怎么了?”他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关切和担忧:“做噩梦了吗?别害怕。” 温北轻轻摇头。 不是噩梦。 是他选择逃避后又被拉回现实而已。 他嘴角下撇,眼尾泛红,不知是生病还是因为别的,看起来水光潋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言何瞧了片刻,轻轻叹气,抬手拂去温北额角的冷汗,手也没有撤回来。 他像是面对着一件易碎品,温柔得不像话,满眼纵容:“……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有些人扭曲又现实,宝们不要被他们的言论影响心情呀~(顶锅盖逃跑)
第39章 记忆恢复 或许是温北的样子太过支离破碎, 言何连多问都觉得心疼,他轻轻叹气,揉了把温北的脑袋, 把人按进怀里。 “没事了, 梦都是假的。”他半跪在床边, 揽着温北, 一下一下捏着后者紧绷的脊背,试图安抚。 温北没动,没挣扎也不拒绝。 他像块木头,且是丛林深处被雨水侵蚀、腐朽多年的残根烂叶, 死气沉沉, 毫无生机。 迟来的阳光救不活他。 “我梦到你了。”他低声开口。 那双眼睛里积攒的水汽已经消失,过往的苦痛只有在不太清醒时会浮现, 不多时便要收回去, 不想被人窥见分毫。 清醒了, 就要回归正轨。 “嗯。”言何立刻应声。 他如果想说,他一定陪着。 “南南。”他没有撤开, 依旧抱着人, 连彼此说话时连胸腔的震动都能清晰感受, “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温北声音很轻,几乎是虚无缥缈的, 他像个事外人,平静的讲着别人的故事, 说起谎来也跟真的似的:“梦到我们分开了。” 他顿了顿, 继续描述:“我们在离婚大厅办理了手续, 那是个阴雨天,结束后你去隔壁餐厅相亲, 西装口袋里插着一支玫瑰花。”
79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