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故知垂眸略思,不消片刻,似是打通了关窍, 隐隐明白了三分究竟为何杨大学士能深受帝恩这么多年,且并未与国师合流, 也能一直在朝中屹立不倒直至隐退的原因。 他虽并不明晰朝中局势,但也知,既然以国师为首的巫医布及全国笼络民心,那今上就必须将天下文人之心掌握于手。 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在时局平稳之际,能受到文人拥护,才是真正掌握大权的关键。 而杨大学士,便是今上选定的笼络文人的代表,且这个意图并没有遮掩,反而是坦坦荡荡告知天下,是对杨大学士的恩宠,亦是对国师的敲打。 国师自然也不会不懂今上的想要掌握文人喉舌的意图,所以即使他再想排除异己,也不能动杨大学士分毫,一旦触动今上最后的底线,就算他已可掣肘今上,染指朝政,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逼得今上下定决心除痈破疮,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这,恰恰是一种制衡。 但现在,杨大学士远离京城,制衡已破,暗流涌动,他无法得知今上究竟有没有选好下一个“杨大学士”,也不知道国师会不会阻拦再一个“杨大学士”出现,这些,都是他无法探查的隐秘。 许是他发愣太久,车夫低声唤道:“步郎君?步郎君?” 步故知这才从深思中抽神,抬头再看了一眼金字闪烁的匾额,什么也没有说。 街口的寒风吹得呼啸,甚至有些骇人,但由于步故知披上了杨府特意为他专门的毛氅,竟也不觉冷,是以也未扰乱他心中的思绪。 就算朝中暗流汹涌,礁石横生,他也必须要踏入这局中,不为民心,不为风骨,只为扶余村*中那稚子之泣不再重演。 与大理寺门前人来人往不同,莫说国子监门前,就是整条成贤街上也少见人影。 车夫亦步亦趋地跟在步故知身后:“原先这条街上倒也有一些店铺,但后来今上下令,国子监门前需得清净,便将这些店铺都挪去了邻街。” 步故知点点头,国子监学规森严,所有监生非节假或告假不得外出,是故整条成贤街自然很难再见行人往来。 刚至集贤门*,便有一小吏迎上前来,但态度与那大理寺主簿不同,倒是冷淡许多,与步故知身后的车夫互相颔首打过招呼后,才对步故知道:“步郎君随我来,张司业已在敬一亭*中等候多时。” 步故知微蹙了眉,张司业?与杨谦的夫人张三娘,仅仅只是凑巧同姓吗? 但他并未贸然询问,只稍拱手对那小吏:“有劳带路。” 小吏欠身还礼之后,便引着步故知往国子监深处去。 整个国子监坐北朝南,呈南北向的长方形,为三进院落式*,而敬一亭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途中穿过了辟雍*六堂*,也都与成贤街一样鲜见人影。 等到了敬一亭前,才见三两学官小吏进出,有人注意到了步故知,才投了眼神过来,但在看到步故知身边的小吏时 ,又仓皇收回眼,倒是引得了步故知的好奇。 看来这个引路小吏的身份倒与他们不同。 引路小吏半分眼神都未给来往之人,只专心带着步故知往司业厢房去。 陡然停在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厢房前,小吏躬身对内:“禀张司业,步郎君来了。” 里头传来了淡淡的应答之声:“让他进来吧。” 小吏正身退了两步,才转身离开。 步故知明白这是张司业要单独见他的意思,未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门,屋内融融暖意袭身,他进了两步,关上了门,隔绝寒意侵入,才对着正座方向一揖:“学生江州步故知,见过张司业。” 话音刚落,步故知便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眼神向他投来,如有实质般上下打量着他。 门外院中隐有人声,更衬得屋内寂静,忽有火盆哔啵之声乍响,倒缓了屋内几分冷凝。 这道眼神虽说不至于让步故知感到不适,但足够让步故知觉察到张司业未加掩饰的......考察之态。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张司业道:“起来吧,坐。” 步故知这才起身,但也没有立刻正视张司业,而是顺言落座一侧,稍垂头以示恭敬。 张司业合起了面前的文书:“倒配得上祝先生这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虽是夸赞,但语气不冷不淡,仿佛只是随口转述祝教谕之言,至于到底有几分认同还未可知。 步故知才抬起了头,看向了张司业,只一眼便能确定,张司业定是张三娘的父亲,无他,因张三娘虽是女子,脸廓却有几分男儿的英气,而这几分英气与眼前的张司业是一模一样。 张司业也看向了步故知的眼,依旧是满脸肃色,眸中还多了几分审视,这与张三娘时刻带着笑的习惯截然不同:“祝先生与少益都专门寄了信给我,要我为你安排好学籍之事。” 他顿了顿:“我朝虽有恩荫入学之规,但也需提学官考送部试,成绩合格之后才可入国子监。” 这倒有拒绝步故知靠“后门”入学之意了。 但若是张司业真的拒绝了或是能拒绝此事,张三娘也不会安排马车将他送来国子监了。 步故知自己自然也不是想借杨家的恩荫入学,但若是不依杨谦安排,莫说明年的乡试他参加不了,怕是以后都再无机会科考。 果然,张司业又有后言:“不过祝先生将你的学业策论一并寄了过来,我都一一看过了,倒是足够通过部试,故我已替你安排下去,年后你直接来国子监报道便可。” 步故知起身,稍躬身一拜:“谢过张司业,敢问学生年后该去哪一堂报道?” 国子监中的六堂,即由正义、崇志、广业初级三堂,修道、诚心中级二堂加上率性高级一堂组成。前三堂相当于入门学院,监生不得授官不得参加科考;而修道、诚心二堂相当于中级学院,需在国子监中学习一年半以上,并参加考试,考试合格者才可编入,有科考资格;至于率性一堂则是高级学院,只编入中级堂内学习一年半以上,并考试合格的监生,不仅有科考资格,而且可以不经科考,只历事便可授官。 是故,要入哪堂,事关步故知究竟能否参加明年的乡试之事。
第88章 杨睿 张司业似乎就是在等步故知的这句问, 原先疏冷的目光缓了三分:“祝先生与少益也与我说过这个问题,不过......” 顿了顿,略眯了眼似是在回忆:“祝先生的意思是, 你此次借恩荫入学,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确实越了一些规矩, 能入国子监已然足够,不必强求明年乡试, 让我安排你入学初三堂。” 步故知听张司业再提及祝教谕, 又从张司业的转述中感受到祝教谕字字句句的回护之情,心中不免动容。 古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坦白而论,他事祝教谕其实并未到如事亲父的地步,可祝教谕待他, 从最开始的初见提醒, 到后面云禅寺求佛解惑, 再到后来成为师徒, 这其中一点一滴正是如父爱子般的陪伴。 包括此次入堂之事, 祝教谕是意在不想让他太过招摇,惹人注意, 也是担心他在经历巨大变故之后,压力陡增, 无法在乡试中得到一个好的结果,希望他能蛰伏一段时日。 张司业又继续道:“不过少益则是托我安排你入学中二堂,他十分看好你, 认为你参加明年乡试定会桂榜夺魁。” 杨谦会如此安排步故知并不奇怪,他只是觉得, 杨谦或是他背后的杨大学士似乎对他过于看重,他并不清其中楚原因是什么,只隐隐猜测是否会与祝教谕说过的不空法师对他的谶语有关,认为他将是破局之人,但仅凭此谶语又未免有些荒谬。 荒谬......倏地,步故知心下一惊,在国子监外他已想通杨大学士之于时局的特殊地位,那么,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会不会说,在杨大学士离京之后,平衡已破,局势已经严重到杨家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才会将一些筹码放到他身上。 张司业凝着步故知,意味深长:“那么你呢,你想入哪一堂?” 张司业看上去是在询问学堂之事,可实际上,是在问步故知,究竟是要从祝教谕之意,先保全自身,再入时局,还是要合杨家所盼,在最短的时间入局,即使自身前途并不明朗。 步故知闭上了眼,沉默了许久,忽火盆之中,火星蹦然乍响,他也睁开了眼,再对着张司业深深一拜:“学生,想入中二堂。” 张司业轻笑了一声:“你可想好了?少益毕竟不比祝先生了解你。” 步故知摇摇头:“学生想入中二堂,并非因少益看好之语,也并非是自负到认为学生定能在乡试之中夺魁,而是觉得,虽学生一人之力微末不可言,但若是有千万学子如学生一般,不避时局,将自己的微末之力如点点星火般投入其中,燎原之势,自然可成。” 张司业愣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拊掌一赞:“好一个燎原之势,自然可成。”这句话才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认同:“起来吧,诚心堂之内编籍未满,年后你去诚心堂便是。” * 等再回到杨府时,天已渐暗,不出所料,杨府门前已有小厮等候,见马车驶入巷,忙迎上前,置好下车的蹬台,并探身为步故知掀开车帘:“步郎君,请下车吧,夫人与尊夫郎都在等你呢。” 步故知避开了小厮的搀扶,轻声道了句谢,跟着小厮往主院去。 他昨晚与款冬交代过,今日要忙于户籍与学籍之事,让款冬自己去主院向张三娘见礼,再回客院等他。 虽然款冬在镜饮做了四个多月的事,也接触过县中不少权贵夫人,遇事比先前大胆许多,可还是不喜与生人相处,是故昨日见张三娘,一直是躲在他身侧,轻易不会接话。 而如今的时辰,已近晚膳时候,怎么款冬还在张三娘那里? 步故知倒不是觉得张三娘会对款冬不好,而恰恰是担心张三娘对款冬过于的好,会让款冬更加战战兢兢,毕竟今早府中小厮的态度,也让他着实有些震惊。 越近主院,便越能听到院中隐有的欢声笑语传来,其中间还有孩童打闹之声,却没有听到款冬的声音。 步故知稍蹙了眉,步伐也快了许多,前面带路的小厮似乎是察觉到了步故知有些焦急的心情,忽然开口:“步郎君莫要担心,尊夫郎与夫人和小公子相处得正好呢!” 步故知一怔,小公子?疑惑的眼神刚看向小厮,那小厮便心领神会道:“昨个时候,小公子在夫人外家,是故也并未与步郎君和尊夫郎见面,今天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尊夫郎,小公子很是喜欢尊夫郎,而尊夫郎也喜与小公子玩耍,两人十分投缘,夫人便留了尊夫郎在主院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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