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借着月色看向步故知, 第一眼便震住了。 那双原本盛着清亮琥珀的眼,此刻覆了一层说不出的哀伤,款冬有种不好的预感:“夫君...怎么了?” 这一问,似乎像是惊醒了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的步故知,他淡淡一笑:“没什么。” 虽然门口离床边只有十几步,但步故知还是打横抱起了款冬,又动作轻柔地将款冬放回床上,松了手也侧了身:“我去洗漱。” 就在步故知转身之时,款冬拉住了步故知的手,月光映入他的眸,将其中的忧色显露无遗:“夫君,到底怎么了,不能和我说吗?” 步故知明显一怔,没有立刻应声。 款冬双手都抓住了步故知,再唤了一声,语有恳求:“夫君...” 步故知这才回握住款冬的手,坐到了床边。 款冬强势地靠进了步故知的怀,逼迫着步故知不得不注意他:“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不是说亥时左右便能回来吗?” 步故知动作僵了一僵,没有环住款冬,也没有抗拒,听了款冬的问,默了片刻:“有事...耽误了。” 款冬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步故知的冷落了,这段时间,只要是他主动与步故知亲近,步故知从来没有拒绝过。 可今晚,就像是回到了还没坦白彼此的时候,步故知对他的态度,永远是带着说不出的疏离。 款冬在步故知怀里坐起了身,抻手绕过步故知的脖颈,缠着步故知不得不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在镜饮时的独立锻炼,让他比以往多了几分底气:“是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步故知看着款冬满含担忧的眼,心下的犹豫更多了几分。 他不说话,款冬也没再开口,可手上却不肯放松,态度明晰,今晚若是不说,那便一直这样下去。 步故知终是叹了一声,环住了款冬的腰,将款冬揽入怀中,声出闷闷:“冬儿,可能我要去做一件,注定会...失败的事了。” 款冬稍稍松了手,好让两人的姿态更加舒服,他蹭了蹭步故知的下颌:“无论是什么事,我都支持你。” 步故知又是一阵沉默,两人就这么相依偎着。 过了许久,步故知抚了抚款冬散落的长发,低低叹了声:“冬儿,我们和离吧。” 一瞬间,款冬如被火炙,他不可置信地从步故知怀中退了出来,动作急猛,甚至发丝凌乱着缠绕上了步故知的手指,长发被拉得生疼,泪一瞬间就从眼中溢出,坠如散珠。 可他顾不上这些,他不明白怎么清晨走时还与他好好的,晚上偏要来诛他的心:“和离?为什么!” 步故知想解下缠绕的发,不仅款冬会因此感到疼痛,他的手指也会被勒得发疼,发丝纠缠之处,红痕尽显。 可款冬宁愿让自己更痛些,也不要与步故知分离,他睁大着眼,泪水簌簌而落:“夫君,我不要和你和离,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的!” 步故知看着款冬的眼泪,更是心乱如麻,他后悔没再多些为款冬考虑,起码要先和款冬说清楚缘由,再谈和离之事。 “冬儿,听我说好不好。”步故知不停地为款冬抹去脸上的泪水,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 款冬抽噎着,但在尽力地控制自己,他知道步故知不会如此草率地处理他们俩之间的关系,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苦衷。 步故知见款冬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才稍稍找回了思绪:“冬儿,我决定明年去参加乡试了...” 话还没说完,款冬便抢着道:“那不是好事吗?” 可刚出口,从前听过的各种荒诞流言便涌上心头,他虽不信步故知也是那样的人,但还是不确定地出言试探着:“还是夫君嫌弃我了,准备高中之后再娶一门好亲事?” 步故知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否认得坚决:“不是。” 款冬再想不出为何夫君要去科举,还得先与他和离的理由了,瘪了瘪嘴:“那是因为什么?” 步故知面色一肃:“冬儿,我此去科举,并非为求得高官厚禄,而是为...”他不知要如何与款冬提及远在京城之诡谲,斟酌许久,终是取了个款冬更能理解的说法:“而是会得罪很多的人。” 款冬是能理解,得罪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他不能理解,为何步故知去科举就会得罪人,也不能理解,就算得罪人了又为何非要与他和离。 步故知看得出款冬还是不解,只得再说得直白:“或许...我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要触动原已根深蒂固的制度,势必会有流血,会有牺牲,步故知从没觉得自己能从中全身而退,可他不愿因此牵连款冬。 款冬终于似懂非懂,不过他最先明白的,还是步故知并非真的不要他,也渐渐止了泪:“夫君,你是害怕我会被你牵连吗?” “可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以后不能与你在一起。”
第59章 相伴 手指上缠绕的发丝越缠越紧, 虽免不了疼痛,却也让步故知越来越清醒。 他来此异世不久,便察觉到了巫医贻害之无穷, 就连原身, 也是因巫医放血而死。可在今日之前,不知幸也不幸, 他从未亲眼目睹过巫医之害。 这像一道帘子,遮住了他的眼, 让他对那些本该可以预测到的悲剧, 抱有一种心安理得却近乎残忍的幻想。 ——至少,东平县中有万善堂,有孔老大夫,还有他。 可今日,扶余村那户人家的悲剧, 就如一把锐利的刀, 毫不留情地划开了遮在他眼前的那道帘, 令他从平静且安乐的生活中惊醒, 让他再不能怀揣着那点乐观又残忍的幻想, 逃避他本可以承担的责任。 就算东平县中有万善堂又怎么样?有孔老大夫有他又怎么样? 孔老大夫与他,绝不可能及时挽救每一个被巫医戕害之人的性命。 是, 他大可以像从前那般,如孔老大夫所说的那样, 关上门,不去多听,也不去多看, 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重撰医书, 救贫济困,功绵后世,德照一隅,自然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够了吗? 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无视,东平县里、临江府内、大梁国中,无时无刻不会发生的悲剧了吗? 万万百姓,都为巫医蒙蔽,万万生灵,都为巫医摧残。 在更多他看不到的角落里,有无数的孩童因巫医之恶失去父母双亲,更有无数的人,因巫医之欺骗失去至亲至爱,甚至因此倾家荡产,背上巨额之债。 稚子之哭犹在耳边,丈夫之血犹滴眼前! 他不能,再也不能,只做东平县内,那个只知道埋头撰书的大夫。 无力回天是他原本拒绝祝教谕的托词,可他从不知自己的力到底有多少,即使是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他也要去试上一试,只要能带来一点点的改变,或许就能少一些的悲剧。 只是,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款冬。 若是孑然一身,他自不会在意自己结局如何,他本就是已死之人,上苍再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或许就正如祝教谕与不空法师所暗示的那般,是让他能够尽自己之力,尽自己所学,去为这个世界改变一点什么。 可现如今,他身边有款冬,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可以不在乎款冬的以后。 和离也只是为了不让潜在的危险,扰乱款冬好容易安稳的生活。 款冬从小到大,已经吃过足够的苦了。终于,苦难之后,一切回归正轨,靠着款冬父亲的遗产,也靠着与裴府、孔家一道经营的小店,款冬就能一辈子安安稳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他不想连带着款冬,去赌这一场以性命为筹码的赌局,即使他知道款冬一定能理解他,但他又怎么舍得款冬会因他而再次失去一切。 步故知终是一圈一圈地解下了缠绕在手指的发丝,红痕隐见血丝,可他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只抬手揉了揉款冬头上被牵扯到的地方,低声地问:“疼吗?” 款冬握住了步故知的手,阻止了步故知的动作,迫切地想让步故知明白自己的心:“不疼,夫君,只要在你身边,我怎样都不疼。” 步故知沉默了,想收回手,可款冬不让他如愿,引着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可若是你要与我和离,我这里就好疼好疼。” 步故知感受着手下款冬有些急速的心跳,砰砰的震动连同款冬身上温热的体温,顺着他的手,传到了他的心。 他再说不出和离之言,他何尝想抛下款冬,让他独自生活,即使也许以后款冬能遇到比他更好的人,但只要不是他亲自守在款冬身边,他又如何安心? 款冬感受到了步故知的犹豫,他已不像从前只会默默地接受一切,他想为自己争取:“万一,夫君不会得罪很多人呢?也万一,有很多人与夫君一样,去做同一件事呢?” 款冬不懂步故知究竟打算做什么,可他相信步故知,相信步故知能做到想做的一切,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只要他是步故知就够了:“更万一,夫君最后成功了呢?” 款冬的一句一句,虽然浅显直白,却也在一层一层地动摇步故知本就不坚定的心。 潜伏在暗处的巨兽,虽然可怕,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战胜,他自不会觉得,只有他一人感受到了巫医独大之害。 只在东平县,就有孔老大夫,有祝教谕,甚至有裴县令,那更高处又会如何? 究竟是毫无胜算,还是有一线生机,要见过祝教谕之后,才能知道。他又怎么能从极端的幻想滑入极端的悲观,又怎么能对款冬如此不负责? 步故知终是有了决断,他一下一下地以指为梳,梳平款冬凌乱的长发:“冬儿,你说的对。” 款冬一喜,顾不得什么就想再钻进步故知的怀里,却被步故知扶住了肩:“别动,再扯着头发就不好了。” 款冬垂下了眼,后知后觉的委屈涌上了心头,似哭似埋怨,肩头微微耸动着:“头发就比我还重要吗?” “我等了你一天了,从清晨盼到深夜,可却等来了一句你要与我和离!” 步故知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见过款冬如此,似嗔似怨,偏偏又没有真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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