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抢便宜的民众只觉耳边一阵风声——嗖,有个影子——嗖,眼前的银子没了。呆愣过后,嘴里乱七八糟叫着“鬼啊!”“见鬼啦!”纷纷逃走。 荆红追拎着李四回来,眨眼间把他倒吊在路旁二楼晾衣杆的麻绳上,银锭在自己衣摆上擦干净,递给苏晏。 苏晏笑道:“你捡到的,归你了,拿去买酒喝。” 荆红追也不客气,往腰带里一塞。苏小北不高兴,嘀咕:“就那么点家底,瞎阔气。” 苏晏装作没听见,踱过去问:“你是什么人,为何要碰——嗯,讹诈?” 李四大头朝下,脸红脖子粗,只不停说:“疼疼疼……我腿真断了!” 苏小北忿然“呸”了他一口:“断个屁!我看你抢银子时,跑得比谁都快!” 苏晏吩咐拔刀以待的褚渊:“割了他的耳朵,再不老实交代,鼻子也割了。” 褚渊诺一声,拿着明晃晃的刀锋走上前。 李四惊惧交加:“我我我说!我就是个泼皮,靠这个混口饭吃,公子饶了我罢,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 “可拉倒吧,你妈几岁生的你?”苏晏用靴尖推了推他的脑门,“刚才你自称是当官的,也没有百姓反驳,我看他们似乎还挺忌惮你。当的是什么官儿?” 李四支支吾吾不肯说。苏晏果断下令:“割蛋!” 这下李四真哭了,坦白道:“小人是平凉苑马寺灵武监的监副,贱名李四。” 苏晏一怔,气笑了:“监副,从九品,也算有品级的官吏了,冒充泼皮,哈?”他用靴尖狠踢对方脑门,“还碰瓷儿?老子最恨碰瓷的!”前世开辆掉漆小Polo,还要被一视同仁的大爷大妈碰瓷,我特么想起来还钱包疼! 李四被他踢得连连求饶,脑门上迅速肿起个鼓包。 苏晏出完恶气,吩咐把人放下来,让李四带路去灵武监官署。 李四被钢刀架着脖子,没奈何,一面暗骂自己命犯太岁,一面顶着鹅一样的前脑门,哭唧唧地给从天而降的太岁公子带路。
第八十四章 莫方天会助你 灵武监离此不远,就是街尾那座破破烂烂的两进院子。苏晏吩咐小厮和部分锦衣卫在门外守着车,自己带着荆红追和褚渊、高朔,押着李四进门。 李四垂头丧气地推开半扇木门,见褚渊嫌窄去推另外半扇,当即哀叫一声:“别——” 话没说完,那半扇勉强卡在框边的木门轰然倒地,在台阶上砸得四分五裂。 李四含泪道:“不是我碰坏的,监正若是追查,诸位可要替我作证啊!” 荆红追眼尖,发现门轴坏了,且门板木料几近腐朽,心道这是什么官署,竟比市井人家还不如,连扇新门都换不起。他见苏晏抬头,也随之抬头看门楣,见匾上“灵武监”三个字早已掉漆,透着一股贫穷衰败的气息。 “带我去见你们监正。”苏晏吩咐。 李四怕挨骂,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后腰被褚渊的刀柄一捅,没奈何只得咬牙走向前堂。 还没上台阶,便听堂中粗大嗓门骂道:“兔崽子还没回来?莫不是赚到钱又去胡吃乱花,看老子不打断他的腿,保管他下次装都不用装!” 李四吓得一抖,尖声叫:“监正大人救我——” 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影走到堂前,苏晏等人步上台阶,双方打了个正眼。 苏晏见这中年监正生得壮硕,面皮发黄,脸色有些憔悴,一双三角眼精光闪闪,又略带斜视,显得心术不正。 而监正看清面前蓝衫书生的模样,心底暗凛:这一脸细皮嫩肉和通身的气派,绝非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不是富豪就是世家子。李四这回是踢到铁板上了? 不过,这小公子眼生得很。既非本地望族,八成是跟随长辈来做生意的商贾之子,且年纪尚幼,哪怕李四失手露馅,也能糊弄过去。 于是他板着脸喝道:“怎么回事!谁敢袭官,眼里还有王法吗?” 锦衣卫见这九品芝麻官言语无礼,当即要拔刀亮身份,被苏晏用眼神制止。苏晏拱手,恭敬道:“小民不敢。因抓到一个疑似冒充官吏,进行讹诈的泼皮,此人自称是灵武监监副,小民本想直接报县衙,又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特来一问究竟。” 监正见他客气,心里更是定了八九成,问:“这位公子是什么来历?” 苏晏道:“小民家里做茶叶生意,听闻平凉茶马边市将开,故远道而来。” 监正哂笑:“不瞒公子,这厮的确是灵武监的人,但并非监副,更非在籍官吏,而是临时工。他若行为不端,本官绝不包庇,当解职驱除,等一应手续办完,本官亲自将他扭送县衙。公子看,这处置是否妥当?” 去你奶奶的临时工,苏晏心骂。佯作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位大人回答得如此坦诚,处置也算公道。 监正又说:“公子是信不过本官,想留下等手续办完,再同去县衙?这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要不然公子留个地址,回头本官再派人联系你?” 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不爱多生事端,且外乡人难免有强龙不压地头蛇的想法,他身为官员既然把态度都摆出来了,料想对方也不至于穷追到底。 果然,对方忙不迭行礼:“不敢麻烦大人。既然大人秉公处置,这事就到此为止。” 监正见这商贾家的小子带着侍从离开,方才骂李四:“废物!”李四赔笑:“多谢王大人回护,明日定加倍赚回来。” 王监正余怒未消地挥挥手,“得了吧,就你们这一天五两十两的,不成气候,本官什么时候才能把债务还清。” 李四随他走进厅堂,献计道:“实在不行,再去各苑草场看看,还有多少中卖的马?” 旁边一个同僚说:“早筛过了,挑不出几匹稍微中看的,都是又瘦又病。连草料都只剩发霉的,贱卖都没人要。” 李四又琢磨:“要不,牧军那边再转悠转悠,逮住一批没好好养马的,让他们交罚金。” “得了吧,那些牧军比我们还穷,再罚也抠不出几个钱。再说,牧军逃亡一半有余,听说太仆寺和苑马寺的两位寺卿征不到新兵,向朝廷上奏,刑部便将各地犯死罪的发过来充军养马。那可都是重刑犯,凶残得很,又身无分文,别说勒索一个铜板了,临场不慎,反咬你一口肉都是轻的。” “那……我拿地图过来,再划拉划拉,看各苑还有哪些草场可以卖?” “稍肥的地都分块卖了,要么就是寺监内官员自己拿去还耕,剩下都是瘦得连草都长不高的,连种麦子都难抽穗,谁要买?” 李四想来想去,彻底没辙了,叹气:“我午后再去街上转转,看能不能逮只肥羊吧。” 王监正坐在一把旧太师椅上,也十分泄气,“每月就那么仨瓜俩枣的柴薪银,家人都养不活。都说‘宁做无品无流县衙吏,不当太仆苑马两寺卿’,不管品阶高低,什么衙门都能来踩我们几脚,连把总、管队这等低阶武官,都能骑在我们头上。这官当的憋屈,还不如平头老百姓呢!他娘的,把老子逼急了,也学咱们的顶头上司,苑马寺卿李大人,天天装病不上衙,领一份空饷,爱喝酒喝酒,爱睡觉睡觉!” 李四心道:你现在不就是领着饷不干事,爱喝酒喝酒,爱睡觉睡觉嘛?还要逼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每日上缴银两,给你还债。 厅堂外的窗户边上,褚渊听得满眼怒火,咬牙低声说:“倒卖军马和草料、私占倒卖草场、勒索牧军、旷任不作为……这些寺监官员个个渎职枉法,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没人能管得到他们?”他提刀问苏晏:“大人,进去拿下他们?” 苏晏摇头:“小虾米几个,逮住了也没意思,反而打草惊蛇。根据他们透露的信息,先去各苑看看草场和马匹情况,接着去边军的军营瞧瞧。等情况掌握得差不多了,再去太仆寺与苑马寺,向两位卿大人要个交代。” 四人又听了一会儿,直到王监正离开,里面三个官吏又开始赌叶子戏,用输赢决定下一个出去坑钱的人,才悄然离开灵武监。 回到马车边上,苏晏让高朔取出地图,查看各个苑的位置。 高朔用手指在图上画出几处圈儿,解释道:“本地监寺早已残缺不全。先年声势浩大的六监二十四苑,如今只余两监六苑。两监,即是这灵武监,还有一个长乐监。六苑分别为开城、管宁、安定、清平、万安、黑水。” 苏晏被一堆苑名绕得头晕,直接问:“这六苑的草场如若都好好利用起来,最多能养多少战马?” 高朔答:“草场有肥瘦大小之分,未经丈量勘查,难以精确计算,卑职预估最多能养……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匹。” 苏晏抽了口气:“十万?光是陕西一司,残缺不全的六苑,就能保证全国三分之一骑兵战马的新旧轮换,若是再恢复当年的监苑数目,岂不是完全可以供应?另外,还有山西和辽东的太仆寺呢! “你们知道,根据陕西行太仆寺上送的奏报,其监苑目前存马数量多少?说是只有两三万匹!马政之废,简直触目惊心!” 临行前,他尽职尽责地查阅过兵部的相关资料,皇帝也默默授予了充足的查阅权限。从中得知,养一支骑兵队的消耗,三倍于步兵队,可把骑兵训练好了,近十倍于步兵的战斗力将是最好的回报。昔年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就是靠着一支无坚不摧的蒙古铁骑,横扫亚欧大陆,成为“上帝之鞭”。而训练骑兵,最基础的就是战马,没有足够的战马,骑兵就是无米之炊。 朝廷也深知战马对一国军力的重要性,一直强调:“国之大政在戎,戎之大政在马”。陕西土地广衍,水草便利,能把战马养成这样,也算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几名锦衣卫听了这个数量,露出诧异与愤慨之色。 苏晏皱起眉,不知是自语,还是说给他们听,“暂且不算种马来源,但算养马条件,官牧绰绰有余,运作好了,根本不需要民牧!户马法完全可以废除。” 高朔犹豫一下,说:“要废祖宗之法,怕是不易。” 苏晏出神地想了片刻,眉头慢慢舒展,微笑道:“这不正是我此行的目的么?易要做,难也要做。” 否则如何面对那些卖儿鬻女的穷苦百姓、流离失所的马户军余、浴血拼杀的边关将士?如何面对将大任与爱重一并托付于他的皇帝? 荆红追不想参与他们讨论的话题,只安静坐在车辕上,两条长腿随意晃荡,抱着蜜瓜用飞刀削皮。两颗蜜瓜、几提葡萄并一个小冰桶,在这边远小镇卖得极贵,他把刚才苏晏赏的银子花得七七八八。 苏小京嘴馋,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想先讨一块,被苏小北一巴掌拍在蠢蠢欲动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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