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面面相觑的官吏中,颜王平静地站起身,霜银大氅随着他转身的动作在地上干脆利索地扫过,又随着他单膝跪下的温驯姿势顺垂地堆叠在地面。 官吏们的眼神已经不是面面相觑,而是骇然了,就连司冰河也投来惊愕的目光。 颜王跪得很踏实,像之前在李守安的小屋里那样,每一处动作都符合摄政王接旨时的仪范。 唯一不同的是,他刻意收敛了那些私下里混杂着亲昵和促狭的神情,垂着眼时就显得有些冷淡疏离。 他演得很好,可架不住厅堂外的风声太过熟悉,像极了那天小屋窗外肆虐的风雪。 于是跪着的人、被跪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在这一刻想起营寨中那一跪前的吻。 颜王原本特意酝酿出的冷意霎时化了大半,只有平静的语气在众官面前勉力支撑住了君臣相得的表象:“臣,遵旨。”
第七十六章 夜色茫茫。 西域最大的匪帮营寨里灯火通明。林立的火把一路绵延至营寨外的千里大漠,横跨过大顾与西夷的国界线。 苏岩就坐在营寨的正厅里,一下一下磨着他那把用了几十来年的剑,磋磨声令人莫名地不安。 何郡守有些惊惶,他扫了眼在一旁交椅上坐姿嚣张的西夷大将,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苏岩:“大人,咱们这……真的要反?” “为什么不?”苏岩看着自己映在剑面上的脸,“他们逼着我反的。” 苏岩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贪心的人。 他想要的不过就是西域这一亩三分地,这片地还贫瘠得很。 为什么就只是这点小小的心愿,还总是生出这样那样的枝节,搅得他不得安宁? 为什么?? 苏岩磨着剑的手一时有些重,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他顿住了动作,半晌搁下手中的磨剑石:“出军。” 沉沉的号角声嗡然鸣响,连砂砾雪粒也像是被无声的音浪扰乱。 大漠中能排的上号的匪帮倾巢出动,再加上西夷的最高将领亲自率军援驰,这支造反的队伍足足有六万人之多,举起的火把将雪原映成了无边火场。 顾长雪骑着骆驼跟在玄银卫大军后,遥望着那片火场与森寒的银甲军正面对上,夜色下就像是风雪与烽火纠缠成涡。 “怎、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西夷疯了吗,调拨出这么多人马!”被迫跟在后面的老油条们都快哆嗦到雪地里去了,“王爷可就带了一万多人,这……能打过?” 西夷的大将同样不认为颜王能赢,他狞笑了一声架住颜王的剑:“早就听闻大顾的活阎王骁勇善战,将西南的琼琳大军打得在战场上弃帅奔逃。可如今我众你寡,不知道王爷还能威风得起来么?” 颜王还在嘴硬:“这就是你西夷的全部兵马?” “全部论不上,但各个都是精兵良将。”西夷大将笑起来,“你们大顾的苏州牧可是跟我们国君立了盟约了,只要我们助他将你杀死,他便投奔我们西夷。今次一战,可是将来西夷挥军京都的起点,我们怎敢不重视?西夷各部的良将皆聚于此!顾颜,今日便是你命丧黄泉之时!” 颜王颔了下首,说:“好。” ——好?好什么? 这是西夷大将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白光。 这光随着颜王的长剑挥斩迸出,如一条雪原里翻卷的银龙,自战场的这一头霎时间游至另一头。 千层雪浪平地卷起,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横贯西东。 西域大漠存在了不知几千年,从未有人见过沙层下是何等景象,现在他们看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表层的砂砾被未尽的剑气阻碍着,足足过了三息才顺着陡崖滚落进那道看不见底的天堑,沙海霎时涌动起来,江河入海般灌入裂开的断崖。 ——操。 这是第一个蹦进苏岩脑海的词,不大文雅。 紧接着滚进他脑海的是另一条匪夷所思的疑问:——这是人??? 已被劈成两半的西夷大将单知道敌寡我众,却从未想过世上有人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字面意义上的。 反军从军心振奋,到惶恐后退,不过短短一瞬。 原本在雪原上肆虐的火场霎时间四处溃散,西夷大军屁滚尿流地往国界线逃,下一秒就又当头迎来另一道无以匹敌的剑光。 司冰河坐在那块用以分界的黑石上,屈着一条腿:“这可是国界线。是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长剑共振,近似龙吟的剑气破空声一东一西贯穿整片大漠。 两条惊鸿游龙在雪原里翻卷肆虐,风雪合着白沙遮得不见天日。玄银卫大军借着剑光与风雪的遮掩不断斩下敌首,热血沾湿盔甲,又被雪与白沙磨砺干净。 远方有敌军后知后觉地推出红衣大炮,刚喊着点火,一大一小两条游龙便掠身而过,徒留下满地被冰封的炮膛残渣。 这还打什么?这还怎么打? 苏岩挥剑击退冲来的玄银卫士兵,望着雪原中那两道纵横的游龙,心中升起逼上绝路的无望,可转瞬又滋生出更为强烈的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 当年先帝在位时,他拼了命在战场上厮杀,却死都比不过那颗大顾的将星。 后来廖子辰病故京都,他接了西域州牧之位。本畅快于再夺目的将星也会英年早逝,而他却得到了功名利禄,结果不出数年大漠里就出现了原因不明的死城。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他生来就没廖子辰那般天赋,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官衔还要被这莫名其妙的死城毁掉?! 他不服!! 苏岩眼红得滴血,猛然扫向远方骑在骆驼上的小皇帝。 他恨极了,也酸极了,他想,自己苦心经营、算计良久,好不容易聚集了这六万大军,却抵不上颜王和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的两柄长剑,可是小皇帝——他凭哪般将这两柄剑收归己用?! 是皇权?亦或是功名利禄? ——亦或是床笫之欢? 他心里正想得畅快,一道高挑的身影遮住了他的视线。 颜王垂着眼:“我不喜欢你现在的眼神。” 苏岩冷笑了一声,正想当着众多兵将敌军的面,将小皇帝与颜王的苟且揭个底朝天,颜王伸手不轻不重地捏住了他的下颌。 苏岩的舌根被内力冻得生疼,如遭刀割。他愤怒又不甘地瞠大双目,视线的余光越过颜王的肩头,突然在那群被战场的厮杀吓成一团的老油条中看到一道身影。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那道身影他很熟悉,正是西夷大将身边的副将。 他记得……这位副将的名字叫做扎木,和西夷国那位最年轻的皇子就差一个字,年龄也完全一样。在照面的第一眼,他就确认那就是西夷国的小皇子,多半是被大将带来刷军功的。 “……”苏岩的心脏狂跳起来。 扎木不知何时褪掉了身上的盔甲,换了套中原人的衣物,混杂在那些抱着头哆嗦的老油条们中并不显眼,无比顺畅便走到了顾长雪身后。 他的袖中无声地滑出一柄匕首。 这一仗已经败了。五万精锐倾巢而出,能回去的恐怕只有亡魂。 这损失对西夷国来说岂止是伤筋动骨,简直是剜心挖骨,将来二十来年都未必能振作的起来。 而大顾却有两柄如此骇人的利刃。 他必须要想办法让大顾乱起来,才能给自己的国度争取到休养生息、东山再次的机会。 扎木想着,手上猛然发力,一把将顾长雪从骆驼上拖了下来:“不准动!都不准动!” “啊!!” “陛下!!有刺客——” “救驾!!快救驾!” 那些老油条们乱成一团,在场的玄银卫们也慌了一下,可很快就发觉老对手们的不对劲。 九天们真正想救人时有多疯,他们当初在密林是亲身体验过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单是喊喊威胁,脚下动都不动。 刀抵着喉咙怎么了?九天个个都是暗杀的高手,能怕这点威胁? 再一看小皇帝,他们顿时更木了。 小皇帝吓得腿软到直往地上瘫,手里攥着那柄总挂在腰间的匕首直抖:“你……你给朕把刀放下!不、不然朕就拿这刀弄死你!” 扎木原本紧绷的神经都被顾朝的小皇帝给哆嗦放松了,当即嗤笑了一声:“拿这刀弄死我?且不论你那手能不能拿得稳刀吧,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刀是假的,根本杀不死人。” 扎木甚至有了闲心饶有兴致地把小皇帝掉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陛下不知道吗?送您这刀的大臣,跟咱们西夷关系亲密得很,这刀就是从我们西夷这儿讨的。” 小皇帝慌得眼睫泛湿:“什、什么?你们在京都也安插了人手!那、那难道西域的死城也是你们的阴谋?” “什么死城。”扎木抬头冲着苏岩招呼了一声,“别傻站着了,你们大顾的皇帝在我手上,刀就顶着脖子,还怕他们动手么?你先说说死城怎么回事。” 他在营寨里也听那些落草为寇的官吏们谈及过,早就想闹清楚了。 苏岩皱了下眉头,并不敢轻易放松对颜王的警惕,只嘴上回道:“我怎么知道。那玩意儿是在我上任几年后出现的,如果不是那鬼东西,我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他看向红衣大炮的残片,格外心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大炮可都是他费尽心思讨来的。为了能得到它们,这些年他不断支使沙匪假扮魔教余孽四处肆虐,他再率军跑去围剿,兢兢业业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一台一台地问朝廷要,才攒下这么多。 小皇帝像是愣住了:“什、什么意思?这、这死城不是苏大人造成的?” 苏岩皱眉:“我有病?在自己的辖区搞这些东西?” 扎木觉得苏岩有点凶,万一把这个看起来废得不行的小皇帝给吓哭了呢?他可不想劫持着一个眼泪鼻涕直流的男人回西夷:“你别——” 顾长雪:“啧。” “??”扎木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可他转回视线再看小皇帝时,就发觉自己的确没听错,对方脸上那点怯弱已如融雪般眨眼间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烦躁不耐和一脸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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