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王妃没多想,毕竟顾云秋从小就黏人。 她好笑地摇摇头,示意李从舟不必理会,带着人就往花厅外走。 而李从舟顿顿脚步,最终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离开王府。 辗转回到报国寺,已是这日的下午。 拾级而上,踏着层层白石条穿过山门,守在门前的两位师兄见着李从舟,都露出了笑脸: “明济回来了?” “主持在法堂呢,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李从舟谢过他们,跨入寺内才发现门口高大的桐木又挂满了黄叶。 离京之时,方是十四年秋。 如今归来,竟已是一年以后。 大雄宝殿上,今日当值的圆净禅师正带着一众僧人、居士齐声诵经,今年新入寺的几个小沙弥,乖乖坐在最后面的蒲团上。 禅坐的姿势不怎么标准,但朗声诵经的声音却很洪亮。 午后明媚的阳光洒满整个大殿广场,祭龙山中清风徐徐,雀鸟啁啾、天高云淡,木鱼咚咚、铜钵声悠长。 他的心,从没像此刻这般安适。 前世此刻,报国寺已因藏匿罪被围,吕元基置换的那批木料正被不知情的工匠换到各处殿内。 户部被襄平侯拿捏了个彻底,太极湖的籍库也教他暗中转移送了不知多少份儿给西北的荷娜王妃。 如今…… 报国寺和师父师兄,他们都在。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径直走向法堂。 飞檐琉璃瓦下,圆空大师穿着他的旧僧袍、背对着院门打坐参禅。 李从舟走到院内停步、躬身拜下唤了句师父。 一直闭目的圆空大师睁眼,背对着李从舟的脸上有一瞬的动容,最后他眸色微动,只轻声道:“回来了。” 李从舟点点头,这才上前、跪坐到圆空大师身后: “师父一切可还好?” 圆空大师这会儿倒是回头了,他看了眼生得愈发高大稳重的弟子,眼中赞许之色愈见明显,“都好。” 大约是分别日久,李从舟也感觉到大师的话比往日多了些。 他问了他这一年在江南的生活,也说了圆准禅师对他赞不绝口。 李从舟笑笑,事无巨细、拣着能说的与师父一一道来。 最后犹豫片刻,还是坦言,自己跟着宁王世子去西湖看了灯、到东莱郡观了一场唱卖会。 圆空大师听着,慢慢转过身来,与李从舟面对面坐。 他看着这个他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小弟子,从个雨夜降生的可怜孤儿,逐渐长成如今这般踏实稳重的模样。 圆空大师抬手,轻轻拭去李从舟僧袍上一片枯叶,声音很是温和: “灯会,好看么?” 李从舟想了想,点点头,坦然承认:“好看。” 圆空大师笑着收回手,“好看便好。” 李从舟一愣,“您不怪我贪恋世间美物,着了执相么?” 圆空大师挂着笑,深深看他一眼后摇摇头: “执相我相,不挂心相就好,为师拘着你太久,是该让你去看看这天下山河秀丽、人世百态。” 李从舟默了默,一时不知说什么。 反是身后一道轻快脚步,伴随着一句拈酸揶揄插进来: “唷,师父您还真是偏心,怎么不见您叫我去看大好河山?” 李从舟回头,是明义师兄。 圆空大师看他一眼,声音不疾不徐: “你便是看的风景太多,才少人拘着。” 明义哈哈大笑,也不当回事,上来搂李从舟一把唤声小师弟,紧接着便没个正形地挨着他坐下,将在泾口的经历一一道来。 李从舟这才知道,师兄也是今日才归京。 明义离开径山寺比他早,却耽搁了比他还长的时间,看来是泾口老家的事情难办。 然而还没等李从舟思量出个所以然,明义那边就直白地说出一句: “老头的丧仪难办,师父您不知道,我那两位娘亲可真有意思。” “前一位嚷嚷着我是老头的正经儿子,不由分说就塞给我孝服、孝带子;后一位却一口咬定我是和尚,差点连打蘸的几位都给请出去、要我亲自超度呢——” 圆空大师皱皱眉,却也没打断他说。 而李从舟听了半天,才闹明白师兄这回去泾口是奔丧。 说奔丧也不全对,毕竟出家人斩断尘缘,再近的亲缘关系都做不得数。 明义出家前,家里是泾口一带的大船商。 家中有四个私人埠头和一个船厂,可以说是富得流油。 他是船商原配的小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已经出嫁,嫁的也是当地的船商。 明义小时候身子虚亏、天生羸弱,是跟着圆空大师学佛才保住性命,后来船商家里商量,反正孩子多,干脆叫他出了家。 早两年,原配夫人在世,她还念着小儿子、给明义写信。 后来夫人病逝,明义师兄和老家的关系就淡了。 几年后,船商又先后迎娶了两位继室,或者该说是一妻一妾。只因那妾室身份贵重、身后有个海上匪帮撑腰,所以对外都称平妻。 明明是父亲病逝,明义师兄却说笑话一样给他们讲: 讲他这两位娘亲的斗法,说两人在祠堂上险些大打出手,一个抱着幼子、一个搂着女儿女婿,闹得明义头里两个哥哥大怒、将人都赶出去。 圆空大师没拦他,却也没认真在听,只闭目入定。 反是李从舟被迫听了师兄聒噪,领会了一般什么叫大家族宅斗。 明义说了会儿也说累了,最后总结: 他便是被这些人绊住手脚,才回来得迟了。 “不过去这一趟也算是一身轻松了,”明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长长出了一口气,“老头死了,两个哥哥各自有事业成家、我姐在夫家也掌中匮,挺好,泾口那儿——以后我也不用回了。” 李从舟看他一眼,这时候,倒真看出来点儿师兄的淡然。 三界红尘,他若即若离。 仿佛最多情,实际比谁都勘得破。 “行了,”圆空大师终于转身开口,“苦水儿倒完就领着你师弟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正好轮着你当值,记着好好教导新入门的几个师弟。” 明义点点头,笑呵呵拉着李从舟起身返回僧舍。 一年未归,僧舍前的翠竹依旧青青。 院里一尘不染,自是有别的师兄弟帮忙洒扫的缘故。 见他们回来,在斋堂附近柄帚的小沙弥冲他们笑了笑,“二位师兄回来啦?你们的被褥明远师兄帮你们抱出去晒过了。” 明义点点头,走了一段路后,却转头时不时打量李从舟。 被李从舟捉到一次,“怎么?” 明义顿了顿后笑了,“没怎么,就是想着我家小师弟长大了,我记忆里怎么还跟刚才的小沙弥一般大呢?” 李从舟看看他,也跟着浅浅笑了下。 这点笑容却让明义又瞪大眼睛,他满脸不可置信地停下来抬起李从舟下巴,夸张地啧啧两声后开始发疯: “天呢,这杭城是有什么魔力?” “你是谁?还我那寡言少语冷冰冰的小师弟来!” 李从舟拧眉,打掉他的手。 明义却还是一惊一乍,不甘心地绕着他看。 李从舟嫌他烦,干脆加快脚步先回了僧房。 剩下明义站在原地,看着师弟的背影,脸上笑容加深,看着却不是玩笑,反像是很欣慰的模样。 晚些时候,泡过几个师弟孝心给他们准备的热水。 明义师兄连日赶路,沾着枕头没多久就陷入了沉睡。 倒是李从舟坐在炕上打了会儿坐,念了两道经、以静心神。 乌影的哨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李从舟侧首先看了一眼师兄,确认明义睡熟没反应后,才起身顺窗户翻出去、来到他之前和乌影约定的树林。 月光之下,乌影看上去有些狼狈: 原本扎得整整齐齐的辫子散了大半,常年带在耳朵上的银质耳环掉了一只,身上的蓝染沾满了血,脸色也惨白一片。 李从舟急急上去扶他,“发生什么事儿了?!” 乌影缓了好一阵才堪堪开口,说李从舟跟顾云秋返京这段时间,他还是抽空去了一趟西南。 “襄平侯在尝试用死人做筏子,”乌影眸中忧色很重,“若叫他成功了,恐怕不止是我们苗人,你们整个中原都要完蛋。” 这事李从舟知道,不过前世的襄平侯并未成功。 以毒虫控制活人的成功给了方锦弦很大鼓舞,一直在想要用蛊虫控制死人。 如果能让死人为他驱使,那他的军队就会越打越多。 想想看—— 战场上两军交战,一方不仅能够控制活人不要命、不怕疼地往前冲,而且你战死的士兵还能被他操控、为他所用。 这是多么强大又恐怖的事情。 不过前世今生发生了很多变化,青红册这条道方锦弦没走通,难保他不会把他这种操控死人的计划提前。 “总之,你要当心,”乌影咳咳两声,仰头靠到一株榕树的树干上,“万松书院那些书生有皇城司护着,你别叫他盯上。” 李从舟沉眉,料想到当年的大火,脸色也凝重。 襄平侯不是傻子,他们在江南的行动迟早要暴露,与其让方氏找上报国寺,倒不如他自己寻个由头出去避一避。 李从舟想了想,附耳到乌影身侧悄悄吩咐几句。 说完退开后,又皱眉叮嘱,“你也要当心。” 乌影摆摆手,丢给他一个疏懒的笑容,“放心,我还没讨着媳妇儿呢,自会珍惜自己的命。” 说罢,倒认真给李从舟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然后几个起落消失在漆黑一片的林子里。 留下李从舟,一个人站在祭龙山的冷风中吹了会儿。 襄平侯图谋大统,从陛下登基那年开始算,他也已准备了十余年。 西南去京千万里,纵然有乌影的人暗中查探,但那襄平侯府铁板一块,除了与苗人颇有渊源的柏夫人,他们也难知方氏的筹谋究竟进行到哪一步。 不过比起前世,如今的局势已经好转很多: 乌影没哑,报国寺还在。 太子活得好好的,没背上害死弟弟的心病,已入阁主政。 四皇子没战死,西北大营的军饷粮草都没被克扣;青红册也大量被保存下来,户部那些暗钉也被拔得七七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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