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卖的东西会有行会的人专门送到八仙桌上,卖师在旁高唱介绍,而客人们就会分别出价,最后价高那位得。 二楼上只记人数,不需要提前预定,人满一百便不再加号。 再往上高的四五层,距离又太远看不大真切东西。 所以三楼的远近刚刚好,大多数贵客都是选择定在三楼。 顾云秋心里瞧热闹的心思多一些,倒不拘着一定要买到什么,且他身上带的银子都是王妃、王爷给他的,花着也没那么心安理得。 他掏出从杭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香瓜子,依次分给大家吃。 李从舟坐在他旁边,点心和萧副将跟在他们身后,顾云秋没有厚此薄彼,挨个抓给他们一把,然后自己抱着剩下的布兜兜吃。 李从舟不爱这些,但小纨绔给他,他就捧在手里,等顾云秋那边吃完了,他又还回去,请顾云秋帮忙解决。 顾云秋弯弯眼睛,没多想就接过去吃。 前几样拿出来唱卖的东西都很寻常,倒是最后一样铁琴瞧着有点意思—— 琴是仲尼式,长三尺六寸,重约十六斤,是用一整块完整的黑铁锻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和底部均有蛇腹纹。 琴的背面铸有两个八分大字:无音,其下有小篆阴刻了铸琴大师的名款和燕闲斋琴坊的篆印。 燕衔斋是前朝有名的琴坊,铸琴的师傅也是前朝名家, 琴名无音,大约是取了“真水无香、良弓无饰”义,上琴绝音、大音希声,看着像倒名家手笔。 至于那蛇腹纹,是甄别铁琴年代的一种证据。 《琴谱》上载,经年的铁琴表面会形成蛇腹、牛毛、梅花、龟裂之类的断纹,其中又以冰裂纹为最古、梅花纹次之。 台下唱师介绍,说这把无音铁琴,乃是前朝名师所做,年份有三百余年,是鲁府某著名藏家出让,才能进入玲珑阁。 二层几个富商跃跃欲试,同层的雅间内也传出议论声声: “世兄,我瞧那琴上的蛇腹纹裂得十分好,又是传承有序、来自名家,想必确实是前朝大师手作的精品,这个五百两的要价,也不算贵吧?” “燕闲斋可是铸铁大家,我瞧上面那方印刻得功力深厚,里面的嵌金丝颜色也好,若非名家大师,如何做得出?我出六百两!” …… 顾云秋听着他们说,目光一直没有从琴上挪开。 琴用仲尼式,是前唐晚期才盛行,到厉朝才成为琴界主流。但铁制琴的工艺,却是兴起于厉朝。 因此,这琴的时间上,就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名家的篆刻的字号—— 瞧着却不像厉朝的习惯,厉朝的工匠印圆而椭,但是这无音琴上的印章却狭窄细长,不像是前朝手笔,到更像是先汉。 至于两款燕闲斋的店名闲章,看形状大小倒是挑不出错,可嵌在里头的金丝却显得色彩太过鲜艳,不像经了三百年的东西。 不过这些都是他远远随意一看的想法,具体那琴如何,大约还要那些想拍的藏家交了保证银上手观瞧。 “对这琴有兴趣?” 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顾云秋一跳,转头过去,发现李从舟不知何时停下了捻念珠的手,询问地看他。 “不是,”顾云秋轻轻扯了扯他的珠串,示意李从舟俯身,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我怀疑这琴是伪作。” 李从舟挑挑眉,“你如何料得?” 顾云秋抬头,看看左右—— 这玲珑阁的雅间其实也不是一所整房,而是单独用较薄的硬板隔出来的窄间,至多能容七八人,隔音效果差极。 怕他这番话叫旁人听见惹出不必要的纷争,顾云秋嫌李从舟靠得不够近,干脆挤过去和他坐同一张条凳。 人都用“咬耳朵”来形容讲讲悄悄话。 如今,李从舟才算是有了切身体会,小纨绔也不知是要谨慎成什么样儿,唇瓣都快活吃了他。 温热的气息冲到紧|窄的耳道里,李从舟身上麻了大半,手中的念珠都被他捏出一道裂。 除了形制款式、印章上那些蹊跷,顾云秋还趴在李从舟耳边,偷偷告诉小和尚他这般怀疑的最要紧一项原因: 便是那琴面上的蛇腹纹。 虽说蛇腹纹是鉴别铁琴年份的铁证,但也不是不能作伪。 前世顾云秋不学无术,但茶楼酒馆里泡着混来那些狐朋狗友,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一无是处。 这些人三教九流,却也有各自的本事: 有单听声音就能辨别骰盅里点数大小的,也有能揭裱古画、能将那画一拆为二,一份古画做两份卖的。 还有一人打小儿在京城鬼市混着,练就一手好制伪的法子: 普通的青铜器换到他手中,他能浸出一层绿锈做成商周彝鼎;明明只是普通烧瓷,被他妙手临摹底款重黏底足,能天衣无缝做成前唐定窑的香炉。 因此,顾云秋想了想,将那人曾教给他的话,转述给李从舟: “铁琴造假也不难,只需架了火将整张琴逼热,等琴身通体烧红后,再用雪往上面敷,琴面自然皲裂,冷下来后,就能形成蛇腹纹。” 听他这般说,李从舟的注意力倒是从耳廓的酥麻上拉回来点儿。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架铁琴,倒有五六分认可了顾云秋说的话。 什么冰裂纹蛇腹纹的他不懂,但金石篆刻自古是与书法字画相通的。 那两方顾云秋瞧出问题的琴坊章瞧着还成,但大师的名章却露了怯,不像经年制铁琴的高人手笔。 两人这儿说着悄悄话,那边铁琴的价钱却已经被唱了一千五百多两。 方才瞧着这群人是藏古,现在李从舟看着倒觉得好笑,各个都是鲁府有头有脸的人,眼光还不如十五岁的顾云秋毒。 这般看来……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小纨绔一眼: 是他叫差了。 顾云秋有真本事,当不得小纨绔。 最后,那架号称是前朝名家所做的无音铁琴,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两千四百两的价格拿下。 这人年纪不大,看模样是弱冠,自称客商,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稚客—— 用高价拿下“宝琴”后半点不懂藏财,还傻乎乎地站在玲珑阁门口与人拱手。 曲姓…… 顾云秋远远看着这位曲公子,总觉他的五官样貌有种熟悉之感,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人。 许是前世偶然一瞥? 看他抱着琴、憨憨地站在玲珑阁,满面红光与那些各怀心思的藏家交谈,总感觉是一头呆呆傻傻的绵羊、懵懂地走到了狼群里。 不过顾云秋也多看了两眼后没做他想,拉着李从舟他们很快返回船上。 五日后,在沽口换船时,他们又遇着这位曲公子。 大运河是高|宗下令开凿,到仁宗时才算彻底修建完成,前后历时近百年,期间还淤塞疏通过好几次。 原本高|宗的计划是叫大运河直通京城,南城墙和丽正坊南门边,都还留有当年空出来,本来预备走水的废弃水门。 后来,水门和京城里的河道还在修着,大运河就淤塞倒灌,平白淹了鲁府下辖的一大片良田。 高|宗受惊不轻,便从此打消了让运河直通京城的念头。 河道淤塞倒灌已算事大,毕竟大运河还连通着东海,若是海上失守、外敌长驱直入,岂不是能够顺着运河直插|入宫禁之中? 所以大运河最终止于沽口,走水路进京的人,都得在沽口改船。 为着抵御外敌的缘故,京畿附近的水道都严格规定了宽窄,所以能够在上面航行的船只也就那么多。 萧副将原本是想包下来一整艘船,没有外人他们也方便,结果他们来这日不凑巧—— 七月十日前后,西北战事吃紧,黑水关险些告破、关北的两个要塞被围,西北大营损失惨重,粮草、伤药什么的都紧着往那边送。 大量的船只被官府调拨过去送货,顾云秋和萧副将商量,也不想因为一己之私惹出什么祸端,倒不如凑合与旁人挤一挤。 如此,他们登船后,就再次遇见了那位曲公子。 和五日前一样,这位公子还是一点防备心没有,满船之人讲话皆是轻声细语,只有他咋咋呼呼与同坐之人分享: “真的真的!我也没想到玲珑阁都会卖假货!可被老师一顿说!” 顾云秋的脚步顿了顿,和李从舟交换一个眼神。 那架铁琴,果然是假的。 “不过玲珑阁的掌柜还是赔了我银子,损失也不大,嘿嘿,就是给外祖的礼要到京城再买了,有点……有点心不诚。” 李从舟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和他挤在一起的顾云秋。 摇摇头,轻轻笑了下。 “怎么了?”顾云秋敏锐得很,从旁边探出个脑袋,揪揪他衣裳,趴他肩头小声问:“笑什么?” 李从舟摇摇头,没说话。 身边这位已经够天真纯善了,他是没想到,竟然还更有甚者。 顾云秋没得着答案,目光却也看向那曲公子。 曲公子自己说了一通,有些累,倒了两杯茶润润口,却忽然有个客商站起来,主动大声在客船里做起了自我介绍—— “诸位,打搅打搅!在下来自湖州,乃是一任贩丝的小贩,身边有银十锭细丝十重,正准备在芜埠起岸卖货。” “手中这点银是金花银,是拙荆出门时仓促备下,并未倾散,如今快到商埠,实在劳动各位施舍一二换得便银,好叫我缴了商埠税头。” 芜埠是这段航程中间的一个埠头,也算京畿远郊,有些急于出手的货品,便会在这贩售。 那里有很多人等着收,户部想着单独在市场上缴税也难——毕竟去的人多是各地行商,倒不如直接在商埠的港口收税。 这缴税里头很有讲究,像这位宣称自己有十重湖州细丝的,下船就要缴上一银左右的税。 他若有现银,也便是他所说的便银,那还好说。 要是他真拿着这金花银上岸,指不定要被税官整个昧了去。 大锦流通的金银有三等成色,其中最好的就是这种金花丝银,因银锭分量足、银面成色极好、上面有一层金花般的亮光而得名。 一锭金花丝银能换便银一两二三钱多,若是他这样的成色,按重量算说不定能换到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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