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有点奇了。 前世顾云秋和李从舟接触不多,他很少去报国寺,偶尔被娘亲念着上去拜见圆空大师,也只是远远看过一眼僧明济。 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活了二十年,这人就突然提着大砍刀来削他脑袋了。 后来重活一世,他跟着母妃上了报国寺,兜兜转转和李从舟熟悉起来,却没想到小和尚的性格一日三变—— 前儿还是冷酷无情、端着装着,非要他贴上去装疯卖傻。 现在却变得比往日多三倍的话,会与他玩笑不说,甚至还能说出帮他开蚌这种话。 顾云秋可被吓得不轻,忍不住冲口而出: “你们不是不杀生么?” 李从舟却神色坦然,捏着店家准备的小刀在掌心转了一圈,撩起来看他的眸子里带了三分戏谑: “我自会给它们念往生经。” 说着,李从舟动作流畅地给他撬开一枚黑蚌,顺手丢到烤架上。 黑蚌里的肉发出滋滋响,不一会儿就溢出浓|白汁液盈满半个壳。 店家吩咐来帮忙刷油点柴、翻弄炙烤的小厮,看着那黑蚌笑了笑,凑趣道: “小师傅只是帮忙开了蚌,翻烤杀生的是小的,佛祖会网开一面的。” 顾云秋想想也是,但开吃之前还是双手合十、闭上眼认认真真告求,“阿弥陀佛,吃的人是我,菩萨您别记错了。” 小厮忍不住笑,李从舟也睨他一眼摇摇头,帮忙处理了剩下几枚。 顾云秋这吃着,自然也不会叫小和尚干看着。 东莱郡上来往客人多,店家见事也多,除了僧人,境内自然也不乏茹素的居士,这郡县上海货多,却也不是没有素菜。 萧副将挑这家酒楼的厨子,就能用蛋黄调制出蟹膏之味,拌上晶莹粉丝做出素的蟹粉煲。 王府带出来的厨子觉着新奇,还凑到后厨去学了两招。 这顿饭吃得痛快,可惜代价太大。 萧副将千算万算,偏是没算到小世子竟会吃了海货起疹子。 宁王和王妃都没这个病症,他也是一时失察,看着顾云秋埋在厚褥子里一张惨白、冒着红点点的小脸,他心里愧疚得险些去跳海。 不过好在有随行的大夫,店家也接待过不少这样的客人,赔笑着送来不少对症的灵药,然后又免了他们接下来几日的房费。 即便如此,萧副将还是愁得连掉了好几把头发。 顾云秋一开始不懂,还当他是担心被宁王责骂,从被子下面探出手轻轻挠了挠萧副将手背: “萧叔,我们不告诉父王……” 萧副将却当真急了,偌大个汉子憋得两眼通红,语速又快又急: “世子您出事我怎么能瞒着王爷!您知不知道起疹子这事可大可小,若是不小心的、要了命都有!” 顾云秋眨眨眼,抿了抿干涩的唇瓣。 李从舟一直静静守在旁边,见他这样,取来旁边的一碗水、用纱棉沾着给他润了润: “萧副将是担心你。” 顾云秋唔了一声,飞快扭头看萧副将。 萧副将眼睛里转的泪却掉下来,他胡乱地擦了两下,闷声道: “我再去看看药。” 顾云秋一听这个,人就往被子里缩,也不知大夫往药里加了什么东西,苦得人舌根都是麻的。 只想想那味儿,就叫他害怕。 偏在吃药这事上,李从舟、点心和萧副将非常统一地站在一起。 没人纵着他,便是他生挤出几滴泪,三人也非常狠,一定要他喝完。 顾云秋闭上眼,喃喃慨叹、生无可恋。 李从舟看他这样,思量片刻后开口道: “你的症候不重,好好再吃上两日药,就能大好。早上我听店里的小厮说,七月初八日东莱郡有场唱赏会,你若不好,那便要错过了。” 顾云秋一下将脑袋从被中探出来。 李从舟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慢条斯理补充一句:“今日初三。” 唱赏会是鲁府独有,其源头却起寺院。 六国乱世前,锦朝的正经前朝国号为厉。 厉朝那位亡国之君笃信僧道坛尼,围着京师的七八个州府都建立了大量的佛寺,鲁府这儿因挨着厉朝国都,建得尤其多。 旧例僧籍之人不服徭役,所以在厉朝治下,不少鲁府百姓投机,借着建立寺院、吃斋念佛之名,偷偷改换身份、逃避徭役。 由此,鲁府大地上曾经遍地都是寺院。 有些出不起钱改建的穷苦人家,干脆泥|塑一个菩萨在小院里,夫妻双方互相剔头,跪在院中滥敲木鱼就宣称自己是出家人。 佛祸渐起,厉朝想挽回已难,往后就是六国割据。 鲁府当时在陈国治下,陈国国君雷厉风行,派人捣毁佛像、拆掉寺院,勒令那些瞎开的淫|祀还俗,重新登记人口造册。 初衷是好,却也将不少名寺折在内。 众多高僧闻讯出逃,身后留下不少经卷、袈裟和手串。 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官府看来并不值钱,但数量庞大、官员拿着也不好入库,便干脆在原本佛寺的门口支了摊,晾给百姓看看。 东西都是好东西,不过每样只得一件,有些袈裟还是旧衣,说不上能卖多少价。 结果才摆了两日,围抢的百姓就很多,还有不少游方僧人瞧出来是高僧旧物,说什么都要买。 官员们也分不出个先来后到,念着国君缺钱,灵机一动想出个“价高者得”的法子,派人看管那些物件,然后又叫来机灵懂事的小厮唱喏。 挨个报出物件成色、原身主人信息,卖价几银等等,然后再由下头想要买的人出价,最后做成买卖。 当时多卖的是旧衣,所以这卖会也被叫做“唱衣会”。 后来乱世结束,鲁府倒是将这习俗保留了下来,几家大的行会隔三差五都会举办唱会,卖的也不止是衣服,所以改名叫唱卖会。 像报国寺的圆净禅师,他有顶僧伽帽就是弟子从会上得来孝敬的。 李从舟提唱卖会,是希望小纨绔打起精神。 不就吃个苦药,养好身体更要紧。 顾云秋听见唱卖会,心里却转着另外一件事—— 正元钱庄背后是刘家,刘家是大家族,当家主母后面还有三四房妾,每个都是儿女双全、心思颇多的。 刘金财在盘盛源钱庄这件事上和他们生了龃龉,之后建立行会又和自家弟弟不对付,还不知那刘银财性子如何。 被迫躺在床上这几日,顾云秋也想明白了: 正元钱庄建立钱业行会,明面上说是希望京城钱业联合,一致对外、共同发展,实际上也是拉帮结派、排除异己。 往后,说不定也会生出兼并心思。 朱信礼和荣伯的决断不错,云琜钱庄刚刚开业、根基不稳,不适合跟着四大元瞎掺和。 但四大元可不一定愿意让他们分一杯羹,钱业行会要想办法避其锋芒,更要紧,还是要走一走官场的路子。 商有商的路子,但官商合一,也不失为一法。 顾云秋对朝堂政事算一窍不通,可人情往来这些应付却心里门儿清: 大锦律在外是约束,但朝廷官员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因着三分情分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云琜钱庄在商道上根基浅,他倒不妨学一学杭城的任县令。 ——反正钱业行会又不是庆顺堂,刘家那些人才舍不得出人出力去护着什么商道呢。 去唱卖会上看看也好,说不定能淘弄到一两件可意的东西,拿到钱庄上存着,将来还能说不定做人情。 心里有了主意,晚上喝药时,顾云秋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虽然还是怕苦,但好歹没那么难伺候了。 一小碗药,分了两次后倒乖乖喝完了。 顶着皱成包子的小脸,他硬是从糖罐子里多饶了两块糖。 李从舟盘腿坐在他那张罗汉榻上,看顾云秋这样,摇摇头、闭目捻着佛珠诵经。 点心知道事情经过自然含笑,倒是萧副将多看了顾云秋好几眼,不知怎么他去看个药的工夫,小世子就转了性。 后来,顾云秋身上红疹渐退,他和李从舟才辗转从点心口中得知—— 萧副将从前在老家也成过婚,有个恩爱贴心、两情缱绻的妻子。 只可惜妻子生产那日,他跟着宁王外出处理一桩紧急军情,紧赶慢赶回来还是晚了,妻子难产、生下个男孩就撒手人寰。 那孩子胎里弱,萧副将一直精心养着,好容易养到七岁,却因出了一场痘,病了三五日,就没了。 那以后萧副将不曾再娶,也甚少提子嗣的事。 李从舟捻着珠串,佯做念经,却是沉眉细想了许久前世的萧副将。 这位叔,好像确实直到身死都未再娶。 他帮着宁王训练了一队又一队的银甲卫,待那些小士兵极好,西北大营的孩子都亲近他。 李从舟睁眼,明白萧副将这是喜欢孩子、看见顾云秋身上的红疹想起了他早夭的儿子。 反是顾云秋的思路很不一样,他偏偏脑袋,非常认真地凑到他耳边,热乎乎的气息洒了他一脖子: “你说,萧叔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回京请阿娘帮他张罗一个怎么样?” 李从舟哭笑不得,侧了侧头让开一点。 他还不知道,原来小纨绔这么爱管闲事呢。 “也对,你是和尚嘛,问你你也不知道,”顾云秋自己站站直,“萧叔人挺好的,就是跟着父王有点忙……” 李从舟不跟他掺和,远远绕到一旁。 到七月初八,顾云秋他们早早到了举行唱卖会的玲珑阁。 位置是萧副将定的,在玲珑阁三楼视线最好的宝华雅间。 这玲珑阁是州府建了来专供各家行会唱卖的,一楼外面是全封闭的,楼梯直接通往二楼往上。 一楼正中央放置八盏铜雀立灯,灯柱中央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桌子应当是定制的,四足都略微加高了几寸,桌面几乎齐肩。 除了这张桌子,以及周围的铜雀立灯,玲珑阁一层楼再无他物,二层往上都是挑空的天井,中间吊着月色大泡灯。 每层雅间的回廊都是暗廊,藏在房间门后。而雅间前方悬帘子、帘下是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无墙无窗、正方便人看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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