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婢女连连摇头,“是上回新换这位白大夫开的方子夫人吃着觉着好,现在小公子又大了月份,夫人便请他再来瞧瞧、是否需要调整用药。” 襄平侯府原本有两位府医,但其中一人年老还乡,另一人因怕战祸,提出请辞后却被方锦弦杀了。 因此府医一时空缺,便由官牙介绍新荐了几个来,其中这位白大夫是白族,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在西川城内名望很高,百姓都称道他的医术高明。 本来柏氏是坚持不用大夫的,说她自己就会看方子,但方锦弦坚持,最后就只让这位白族大夫进了西苑。 如今柏氏既觉着好,方锦弦也放下心长舒一口气,这可是他第一个孩子,可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再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用大夫、不要产婆的,柏氏到底年纪小,往后他多劝劝,哪怕是用苗人仆妇呢? 方锦弦高兴,自然要赏那跑过来传话的婢女,可垂眸一看又觉着她面生,便皱眉问道: “你是哪院的,本侯之前怎么从未见过你?” “回侯爷,”那婢女回道,“奴婢叫小霞,就是西苑里的,最近刚入府,所以还没什么福气见您。” “……日前刚进府那批?” “是,奴婢是两日前刚入府的。” 放进心爱想到什么笑了笑,转动轮椅上前亲手扶了小霞起身,叫人给了她厚赏,“好,小霞,本侯知道了,去回夫人,让她好好养胎,我晚上再去看她。” 小霞捧着赏银,连连叩首告谢。 外面都说襄平侯府凶险、进去了就很容易出不来,她来两天了,怎么一点不觉着? 夫人的性子是怪些,但待她们下人也都还算客气,侯爷看起来也是大方和善,传个话的赏银都有这么多。 她摸着怀里的银饺子笑了笑,拜谢侯爷后蹦蹦跳跳地下塔楼、返回西苑当差。 而方锦弦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唇角勾了勾,转头问身边心腹,“夫人还是没试出白骨贮最后一味配方么?” 心腹摇摇头。 西苑之前一批的小厮、侍婢都死光了,侯爷这般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却还是赶不上夫人试药的速度。 前几日,他们还被迫去乐源峰上盗掘了几处荒坟。 方锦弦遂吩咐道:“那就趁大战之前,再多招些人进来,以免到时候城内百姓都跑光了,我们无有助益、后继乏兵。” “……是,小人会去办。” “官牙找太慢,给条件开丰厚些,也不用太挑,只要来的全部都留下,有家眷亲人的更好,让他们给家人也接到我们府上。” 这次白帝城攻来,府上流失的人手不少,正好趁机招兵买马。 方锦弦看着远处鸣金撤离的龙骧大船笑,将来功成,他一定记这帮贱|民的好,一定给他们建高庙宇、立大牌坊。 而心腹看着襄平侯满脸疯狂,舔舔嘴唇、掩去眼中的畏怯,低头拱手道:“是,谨遵您吩咐,侯爷。” ○○○ 西南大营在蜀府北部乐源峰的阳坡下,统帅杨参,居正二品将军位,已在西南二十年。 杨参原也是将门,只是其父随军时的领将不幸是那好大喜功、指挥失利的方林图。 因而方家被流徙时,方林图手下这些兵丁也多少受到牵连,他们杨家就是男丁皆被罚到乐源峰牧马、铡草。 后来乌蒙山上三家苗人“叛乱”,杨参在战场上屡建奇功,一路拔擢升迁成为今日的大营统帅。 四月廿六,这日夏至。 杨参正在大营点将台上看兵丁们操练,却忽有副将上前耳语,说襄平侯府有信使到。 听得“襄平”二字,杨参的眉头就拧了起来,再知道是“信使”,立刻连脸色都变了。 他胸膛起伏两下,垂着的双手都攥紧成拳,“……人在哪儿?” 副将指了指中军将帅府方向。 杨参便轻咳一声起身,让令官继续监督练兵,自己疾步、带着那副将回到府上。 信使,也即是襄平侯府影卫,先躬身递上了信札,等杨参接过去后,又道: “将军,除了这封信,侯爷还让我给您捎句话。” 杨参神色一凛,“什么话?” 影卫将襄平侯那话转述了一遍,一五一十、原原本本。 杨参本就铁青的脸色在听完“黄龙玉”三字后变得更难看,黑得似锅底一般,憋了好久,才道出一句: “侯爷的意思,末将知道了。” 见那影卫听完这句还在等着进一步的回话,杨参心里烦,挥挥手让影卫先回去,说他之后自会回信。 等影卫离开后,他才摔了手中信札、踹翻堂上桌椅,愤愤怒骂一句:“卑鄙小人!” 他不否认,当年他能脱了罪籍、走出乐源峰伐马场,是得了襄平侯莫大的助益。但往后他这统帅位,却是自己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当年那事,确实做得不够光彩: 他一心报国但急于求成,听信了方锦弦所谓“苗人叛乱”的谣言,请命带兵攻山后,却又发觉好像事实不是那么回事。 就在他停火准备细查时,方锦弦亲自找到他,对他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说苗寨虽非叛乱,但战火已经烧起,若不抓紧这个机会坐实对方的罪名,朝廷追查起来,要受责罚的就是他们这群兵丁。 “反正我是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年轻的方锦弦似笑非笑坐在轮椅上,“倒是你,本就在罪籍,要再加上这么一重罪,将来不知——要多少年才有出头之机?” 当时他刚满二十岁,空有一身武器、偏偏报国无门,被方锦弦这么一说,果然犹豫。 方锦弦曾经是皇子,跟他母亲容妃一样是最懂察言观色、算计人心。拿眼一打,就知道杨参动摇了。 “再说那些都是苗人,本就非我族类,死了就死了,只要坐实他们‘叛乱’之名,你就是平叛有功的功臣,罪籍的事,我也会替你上奏转圜。” 方锦弦笑得狡诈,“你放心,我那皇兄不是先帝,他空怀仁念、最是心软,我保证我们会没事的。” “再者,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事成之后、来往书信我们一总焚掉,神不知鬼不觉。再给那些‘叛党’处决,就能成就你我的大计。” 杨参思忖了三个日夜,最终还是咬牙、狠下心,并未向上封通报实情,继续领兵攻打乌蒙山上苗寨。 三个苗寨百姓无辜惨死,死后还背上了通敌叛国、犯上作乱的恶名。 但西南大营里,他们这支前往“平叛”的队伍,却得到了朝廷的嘉许。而且,承和帝如方锦弦所料,还给他封赏了侯爵尊位。 杨参的罪籍被一笔勾销,如愿离开了乐源峰伐马场,成功被调遣到西南大营里做了八品麾下使。 事后,他心中一直不安,派人暗中查探,才逐渐了解到,这场“苗乱”,根本就方锦弦筹谋已久的刻意为之—— 被迫出嗣后,方锦弦就一直在想办法重谋尊位。 了解到乌蒙山上有众多苗寨,而那些苗寨需要通过一位精通汉苗俗务的“中间人”向朝廷上税后,一条毒计就渐渐在方锦弦心中酝酿。 先故意接近那中间人,许以重利后诱他提高税收、盘剥苗寨。等苗寨百姓不堪重负、愤怒询问时,又借机引发民乱、趁乱杀掉那中间人灭口,反污苗民叛乱。 之后,上表朝廷、找到西南大营,可谓是种种连环计层出不穷,更最后找到他合作,也是想暗中培植自己在军中的势力。 等杨参明白这些时,他已经沾染了满身污泥,站在襄平侯这艘船上想脱身也难。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难安,也想尽力弥补,当年押解那三个苗寨“叛军”上京时,他也暗中着人保护。 只可惜京城里山高路远,他也年轻、实力不足,最终并没能成功护着他们脱罪,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刑部官员刑讯、变卖为奴。 杨参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只是自欺欺人,三个苗寨惨死那么多人,他做的这些事算不了什么。 却没想到,方锦弦这小人,根本不愿放过他。 所谓黄龙玉,其实是他们杨家家传的一块玉佩,当年他在乐源峰伐马场上做苦役时不慎遗失,军中熟悉他的兄弟们都见过。 乐源峰也是多年前他和襄平侯密谋的地方,如今方锦弦再提起乐源峰和黄龙玉…… 只怕那东西是被方锦弦暗中拾了去,隐忍不发等待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关键处将他一军。 近日白帝城和襄平侯府的纠纷杨参早有耳闻,这些年方锦弦在谋划什么他不是不知。 如今方锦弦派影卫来这般诘问,便是给他架在火上烤,逼他在皇帝和襄平侯之间挑边儿站。 他若不允襄平侯,方锦弦势必会亮出那枚黄龙玉,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用当年苗乱的事情祸害他。 可若是站在方锦弦这边,不仅是他等同于乱臣贼子,西南大营这众多的士兵,也要被迫因为他的决断跟着做了乱。 事成还好,事败,那手底下这些士兵不就又重新走了他父亲、他的老路,又要被牵连受过、甚至枉死。 杨参左右为难了三日,最终还是不能决断,便使出一计拖延,叫人给方锦弦送信,说他病了、病得很重。 想帮忙也有心无力,但襄平侯府受难他深表同情,因而特派亲卫一队五十人,希望能帮上忙。 方锦弦得着消息、又看那五十人小队的兵丁,心中也知道这是杨参的诡计。 但其实,他手上并没有杨参家传的那块黄龙玉,叫影卫过去说出那般的话,也不过是兵不厌诈。 本以为杨参会乖乖就范,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学刁滑了,竟然使出一记拖字诀。 方锦弦低头捻了捻自己衣襟上的垂穗,半晌后嗤笑一声:称病是么?那便派个大夫过去给他好好诊治,看他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来人!”方锦弦喊道,“给本侯抬到书房,我要给皇兄上表,告诉他、他的忠臣良将病得很重,还想伏乞个御医来。” …… 五月,端午节后,西南大营统帅杨参,上表启奏——原为陛下犬马、平白帝城民乱,替主固守西川城,以策城内百姓及襄平侯平安。 朝廷准其所奏,并特遣钦差携带御医一名并粮饷物资远赴蜀中。 闻听得消息时,李从舟正在曲家帮的艮城舵内。 艮城是长河支流上的一座小城,隐在深山之内,能行船走舟,又与蜀府西川城内的蓉河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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