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山地寂静极了,偶有几声鸟鸣鱼跃,清晰可辨。 吴江一个人站在河流岸边,其余军士在他身后十步以外列队。整个队里都是中军的人,但与吴江交情甚密的几名将官,则都被安排在最前面。 众人原地等了约莫一刻钟,忽然间,临川侯的绛紫斗篷重新出现在视线中。 峭壁半山腰有一块向外凸起的巨石,离河面几丈高。临川侯从山中缝隙走到巨石外侧,一撩衣摆坐下,斜靠在不规则的石壁上。 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窄腰上的系带,双腿与繁复衣摆一起垂悬在空中,一副慵懒模样。 山下,河对岸的军士们讶异困惑,不解其意。 只有季允心里发紧,侯爷毫无保护就去如此危险之地,万一一个不慎跌落悬崖……他攥紧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绛紫色。 “吴副将。”临川侯突然开口,话音虽不算响亮,却明朗清澈,在空旷的山间里,字句听得一清二楚。 “你无诏入京,而后得到京城布防图,此举着实令陛下寒心——你可明白?” 吴江站在河流旁边,连忙辩解:“我那是受手下诱骗!” “你可曾想过,公孙猛好端端的为何要诱骗你?” 吴江一怔。 “归根结底,是有人给本侯写了封密信,告发前锋军有不轨之心,本侯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才会对你生疑。”临川侯从怀中摸出一张叠起的纸,拿在身前,“其实陛下并未看过这封信,里面列出的具体证据亦不知晓,所以才要试你。” 他伸开手臂,将绑了石子的纸张举到河面正上方,悠悠道:“本侯现在把它扔进水里,证据就不存在了。”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纷纷紧张起来。 稍微聪明一些的,尤其是那宫里来的宦官听明白了,若这封信果真落入水中,那吴江和前锋军的嫌疑就再也洗不清了。 所以吴江唯一的破局之法,是把信从临川侯手里抢下来,原原本本呈到御前,再对信上内容一一解释。只要他诚实交待,不掩藏证据,就更容易换得皇帝的信任。 果然如他所料,吴江摆出一副奔跑的架势,朝对方大喊:“请侯爷将此物交予我!前锋军对陛下忠心耿耿,若有贼人诬陷,吴江愿在御前对质!” 就算直接扔也没事,山前河流并不宽,以军中将官的身手,能轻易在纸张落水之前接住它。 吴江紧盯着临川侯的手指,随时准备跑进水里抢那张纸。 然而临川侯迟迟没扔,而是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绑了石头的纸,用另一只手举到相反方向,随口道:“本侯差点忘了,这还有一张马翰臣给本侯的私人书信,不过是副本——” 话音才落,峭壁上的侯爷突然双手用力,将两张纸同时抛向两边,纸张在石块的带动下,迅速下落。 山下众人张大了眼,这样一扔,两处落点相距太远,吴副将只来得及选一张去救。 救告密信可以洗清嫌疑,而那什么私人书信……临川侯的私事,哪有前锋军的清白重要? 就在大家以为吴江会毫不犹豫直奔告密信时,他却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噗通一声,所谓的“告密信”落在水里,石块带起一圈水花。而吴江则如愿抢到了那张“马翰臣与临川侯的私人书信”。 宦官和众军士都愣住,马翰臣是何许人?好像是……前越国的丞相?居然还活着? 关键是,马翰臣给临川侯的信,在吴副将眼里比告密都要紧? ——这不对劲! 吴江不顾及腰的河水,急忙去拆纸上缠绕的细线。与此同时,宦官带着几个随从直往河里奔去。 等他们到达时,吴江已看完了内容,将字纸丢在水中。可那纸上字迹很大,在被河水彻底打湿之前,宦官看了个清楚——“信在车里”。 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吩咐手下:“拿下吴江!” 此时吴江已彻底明白,前锋军的把柄早就落入对方手中,自己根本洗不清了。他遂不像先前那样对宫里来的人毕恭毕敬,而是抽出腰间佩剑,直直朝那宦官捅去—— “当!” 一声清脆之下,吴江的剑竟被另一把剑挡住。 那把剑看着朴素不起眼,还是左手握的,可剑尖却极为锋利,使剑的力道也大得惊人。 吴江看过去,握剑的居然是伺候临川侯的一名随从,戴着黑色面纱。 那随从用自己的剑撇开他的,随即出招,招招迅疾刚猛,带出一阵紧迫逼人的骤风。才几下吴江便看清,此人身手远在他之上,十招之后,他必死无疑! “来人——捉拿叛贼!” 吴江朝河边的军士大喊。这些手下不敢动宫里的宦官,但却可以杀一个造反的随从。 队伍最前的几名心腹闻声,即刻朝水中跑来。他们拔出兵器,一齐刺向蒙面随从。 可对方的剑尖才将吴江逼退两步,便以众人看不清的速度转了一圈,挨个挡住将官们的攻势,甚至把其中两人直接推入水中。 这么多人打一个,还能打不过?众人不服,再度冲上去,然而还没弄明白对方的招式,就先被一套连招打掉了兵器。 一个随从而已,为何竟有如此高强的身手? 几名将官以为,这将会是一场激烈的缠斗。此随从武功不凡,但他们人数众多,围成一圈一起出招,再派两人从水下制住对方……也不是不能一战。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正要再次动手,身后竟忽然传来哗啦水声。紧接着,他们每个人都被按进水中,从背后钳住双手。 怎么会?!这里除了中军将士,哪还有别的埋伏? 众将官在水中拼命挣扎,却让越来越多的人控制住手脚,最后彻底动弹不得。 被抓着头发拎出水面时,他们才看清自己的同伙——包括吴副将本人——俱已束手就擒,擒拿他们的竟是大批中军军士。 “都绑了。” 那个以一敌众的随从冷冷吩咐,他随手取下面纱,露出那张阴沉凶戾、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面孔—— 镇国大将军,战神季允。 …… 程放鹤在峭壁上扔出两张纸,丢下一个烂摊子,就转身进入焦山深处。 外头怎样都与他无关,他打开脑海里的地图,跟随导航前往传送点所在的坐标。 绕了半个焦山,他发现和前几个世界一样,本世界的传送点也在一个山洞里。这个洞穴貌似不起眼,狭长甬道中堆满碎石,他穿过一条黑暗的小路,看到了每个世界都有的洞中深潭。 他解下斗篷扔在岸边,缓步走入水中,逐渐朝更深处行去。 书中世界的传送点都在水下,只有穿书者全身没入水中才能开启。冰凉的潭水漫上他小腿,腰间,冻得程放鹤一哆嗦。 “侯爷——你在里面吗?” 外头突然传来熟悉的话音,程放鹤一惊。 季允不去专心对付吴江,怎么找到山上来了?竟还是不肯放过他吗?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潭水没过胸口和肩膀,脚步越来越近,混着季允焦躁的喘息。 “侯爷!你……” 季允就在他身后,语调震惊而恐慌,接着传来急促的涉水声,“侯爷冷静,季允来救你了,季允不许你死……” 作者有话说: 攻:原来侯爷还是想寻死然后去找他的白月光QAQ
第66章 ◇ 话音传来时, 冰冷的水面已经没过程放鹤下巴。可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停下脚步转身。 季允一身随从装束,腰间佩的“从心”沾有血痕, 他额头冒汗, 呼吸急促, 正恐慌地往深水处奔跑, 膝盖以下已在水中。 见临川侯停步,他也顿住,愣愣望着深邃的山洞与湖面, “我好像来过这里……” 程放鹤一怔,浑身冻得厉害,遂拉起季允回到岸上,不顾二人湿淋淋的衣裳, 问:“是不是记不清了?你见过这片湖,走到过湖底, 对不对?” 不知为何, 原本不怕冷的季允在发抖,嘴唇青紫, 脸色白得吓人。他抱着头,身子往后一歪, 踉跄两步险些栽倒。 程放鹤连忙把他扶到岸边, 让他靠在石壁上。 “好多血,好多越军,我要救人……”季允紧闭双眼,吐出破碎的字句, “爹娘, 救爹娘……侯爷……” 听前面, 程放鹤还以为季允恢复了记忆。可听见那声“侯爷”又蹙眉,他觉得,季允或许已经分不清记忆与现实了。 想至此,他俯身捧着季允的脸,吻上人冰凉的唇。 他自己身上也冷,却努力将唇舌间残存的温热渡给对方,辗转缠绵,“季郎,听得见我说话吗?” 在他的温柔之下,季允终于不再发抖,空洞的眼神望向他,“侯爷……” 程放鹤严肃道:“你听着,我方才不是要寻死,这片湖底有通往我家的传送点,我要回家,你明白吗?” “回家……”季允嘴唇翕张,眸光失焦,“我要和侯爷一起回家。” 程放鹤眉头紧皱,在人唇上狠咬一口,“你不是那个世界的人,无法通过传送点,你若靠近,它只会杀了你!” 坚决的话音回荡在山洞中,季允呆呆坐了许久,眼波终于逐渐恢复清明。 他垂下眸子,低低“嗯”了一声。 “是季允僭越了,侯爷见谅。” 直觉告诉程放鹤,他不能再让季允在这里待下去。现在此人心神脆弱,若受到传送点的扰动,就算本来没有阴谋,也能临时编出一个。 他见季允看似已经正常,便拉起人往外走,穿过满是碎石的甬道,一边走一边说:“这个山洞非常危险,你答应本侯,此生不再靠近它了,好吗?” “嗯。” “我们之前说好的,季郎送本侯离开后,就回去继续做大将军。前锋军的反心昭然若揭,你要及时处理,确保夏国长治久安。还有,季将军打算娶宋国公府的小姐,你还记得吗?” “嗯。” 二人出了山洞,外头仍旧阴冷,不见一丝日光。 季允定定站在洞口,望着湿漉漉的人,双拳攥紧又松开,话音淡淡:“季允会信守承诺,一个人好好的,侯爷放心离开吧。” 程放鹤故意转身,慢悠悠向山洞走了两步。这是季允最后的偷袭机会,再不动手,自己可就真走了。 然而身后依然一片安静,季允没有动。 于是程放鹤彻底放下心来。他想,兴许季允此行就是打算送他离开的,千方百计跟来,只为多陪他最后一段日子。 可再迈步时,双腿仍然如灌铅一般。 程放鹤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少年将军笔直却僵硬地立在山间,双臂垂在身侧,手掌紧紧攥着衣角。他半低着头,长睫遮住眸光,嘴唇用力抿成一条线,因为咬紧牙关,下颌不时地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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