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云海最后的埋骨之地。 洛澈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将它紧紧裹在云海身上,又替他擦去脸侧与唇畔的鲜血。 玄黑色的狐毛大氅看上去温暖和煦,厚重的黑色掩盖了一切血污和疼痛。这样看去,云海除了脸色苍白,竟无一丝不对劲。 洛澈伸手将他额角的凌乱发丝拨到一旁,一直半阖着眼任他动作的云海突然偏了一下头,瓷白脆弱的侧颊显出温润的光。 他语气嘲讽,连说话也没了几分力气。 “先生,你是在提前替我整理遗容,让我死得体面一些吗?” 洛澈手一僵。 云海看着缓缓放下手沉默不语的人,回想起自己这短短数月的遭遇,头一次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高楼倾颓,只在一瞬。 云海费力地撑起身子,胸口处的伤口在拉扯之下再次崩开,鲜血浸湿了外头那件狐毛大氅,但看起来只是像水湿了一样。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我也都猜到了。先生,我都快要死了,你让我死也得死的明明白白吧。”他仰头看天空,觉得这个夜晚真的很长,甚至比棠春城的夜晚还要长,还要寒冷。 他语气平淡无波,“就从洛珩说起吧。” 洛澈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染上的红色血液,微微愣了愣,目光变得深远悠长。 “他......你应当听说过蓬莱洛氏的两位秩序官,一位掌蓬莱庶务,另一位受天道之命镇压血海。” 云海点点头,在夏夜的风中有些冷。 “是,名为圣令。” 洛澈伸手替他裹紧了衣领。 “初始,天道灵玉降临人域化为人躯,拟姓洛,占蓬莱之地,以血脉相承。可在其他三域看来,洛氏一脉生来就凌驾于它们之上,即使名义上属于人域,可却拥有自己的秩序官,甚至能够掌控血海。” “他们对蓬莱心生忌惮。血海乃是极致污秽之地,即使是圣令当世,它也有动荡的时候。当时的三域联合,魔域为首利用血海动荡一事挑起纷争,却在一次小冲突中不小心杀死了当时圣令的幼弟。” 云海微闭的眼动了一下。 “洛氏一脉上承天道,子嗣孕育本就艰难。而且当时死去的那位小公子听说是彼时圣令唯一的同父同母的胞弟......权势倾轧,谁也不好说这位小公子真就是意外去世的。” 云海语气淡淡。 “那位圣令就是洛珩。” 洛澈苦笑着点头,他低声咳了两声,枯槁的脸上更显灰败之色。明明只是夏夜,他却像身在深冬一样微颤了两下。可云海满心疲惫,并没有看见。 “后面的事你肯定知道。血海淹没魔域,偌大魔域成为炼狱之所,蓬莱避世不出,独立一域——新三域成立。” “但是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疑惑。我观那洛珩的性子,并不是个点到为止的人。当年之事虽然是魔域挑起的头,但终究还是三域都有参与......三域同罪,为何他只淹了魔域?” 洛澈几乎是赞叹了一声。 “你问的很对。当年洛珩恨极三域,本就是抱着与让三域一同为他幼弟殉葬的想法的。但是蓬莱在前面挡着。” “当时的蓬莱家主召集洛氏大半血脉,以身为祭,锁住血海,让他止步魔域,不得再往前一步。” 云海皱眉,发现了漏洞,“既然先辈已经找出办法遏制血海,那为什么如今血海之祸仍然不断?” 洛澈继续说。 “千年前的禁制,即使是再强大的灵魂也总有被消耗殆尽的一天。千年前的家主下令,自他之后的所有洛氏族人神魂不可超脱,死后灵神填补禁制......可还是不够。” 洛澈抬头看着他,柔白的梨花瓣随风而落,飘在他肩头。 “你知道灵神填补禁制的代价是什么吗?” 云海瞳孔微缩,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仿佛与生俱来,根本无法抗拒的压迫感重重压在他身上。 他咽下喉头鲜血,哑声问:“是什么?” 洛澈挺直脊梁,灰败的面孔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森然的恐怖。 “洛氏之人死后灵魂不入轮回,而是被禁锢在血海大阵之中。化身梨树,日夜受血海灼烧焚心,永世不得解脱。” 云海颤抖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知道琼林这些数不清的梨树是从何处来的吗?为什么人域要设下祭奠一样的琼玉宴,你以为他们在感怀谁?” 洛澈展臂,无数雪白花瓣如同受到感召一般,如琼雪坠落,轻柔地落在两人肩上。 云海艰难地闭了闭眼。 他本就出生高门世家,即使身世有异,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被迫经历了这诸般磨难,他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忍受痛苦的人。 在这样的必死之局下,有人告诉他,这样污名加身,孤独凄惨地死去还不算完,之后你仍要经历无休无止的折磨。 就算是云海,也不由得从心底油然而生出恐惧和怨恨。 “焚心之苦......疼吗?” “疼的。” 洛澈轻声道,语气怜惜。 “比蚀心咒要疼上百倍。” 云海睫毛一颤,不说话了,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但是我有办法让你逃出去。” 云海一愣,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先生抬手取下腰间那枚他从不离身的骨玉配,偏头朝他笑了笑。 “你其实应该称呼我一声叔父。你的父亲是我的兄长,他在你降生那日化作梨树,你母亲殉情而去。” “洛珩闯下泼天祸事,本就被洛氏驱逐,他的圣令之名就名存实亡。蓬莱这代的圣令——” 洛澈目光淡淡,手中骨佩化作一柄锋利的刃。 “是我。” 云海屏住呼吸,惊愕地看向他手中那把骨刃,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有圣令之名,却无法从洛珩的手中夺过血海的控制之权。我与他本就是天平上的两端,他越过我掌握着圣令权柄,便是在日夜消磨我的生命......即使你我合力将他重伤,可这么多年了,我......” “别说了。”云海突然出声。 他脸色苍白若纸。 “先生,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洛澈从来都没有这么耐心过,他像是完全没听见云海的拒绝,低头柔声道。 “今日便是我大限之日。在此之前,我寻来了一种法子可以让你逃出这种血脉相连的痛苦。血海禁制的力量,一半来源自圣令,一般来自琼林。我势弱将死,圣令权柄失衡,只有琼林支撑大阵,今日必须要有人以身殉阵,才能维持大阵运转。” 云海语气轻飘,“那就咱们两人了?” 洛澈摇摇头,眸子很亮,是一种仿佛被火点燃的亮。 “不,只有我。” 云海一怔,看着洛澈弯下身体,将那柄锋利骨刃递到他手中。 “我死之后,你便是新一任的蓬莱圣令。我替你抗下一切业障因果,大阵从我身上汲取**力量,你从这种命运之中逃出去,只需要安心往前走。” 圣令之尊金口玉言。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云海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道看不见的东西重重压在他肩头——既是荣光,又是责任。云海下意识握住了那把刀,听见对方如同蛊惑的呢喃。 “只要你用它杀了我。” 云海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升腾起一阵不真实的荒谬感,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手中的刀甩出去,却被人死死摁住。他重伤濒死,根本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洛澈语速极快。 “你听我说。你的路还很长......” “我快死了!”云海眼角水光一闪而过,不甘地咬牙重复了一遍。 “我快要死了,哪里来的前路——” “不!”洛澈声音坚定,瞳孔极黑,“你生来就是蓬莱洛氏的曙光希望,你命不该绝,你即使死在今天,日后也一定会有人将你从黑暗中唤醒,将你重新带回人世间。” “洛氏式微,勉强延续到你这一代,就只剩下两个孩子——你还有一个哥哥,叫洛承期。我死后,你便是新一任圣令,也只有你才能与洛珩相制。” 洛君望、洛承期。 承君期望。 可云海只感到荒谬。 他现在师门被屠,众叛亲离,有什么人能够救他? “所以你就凭借着这点虚无缥缈的命言,儿戏地将生命交出去?先生,你真是......” “你我今日若同死,人域就只有十年时间。” 云海遽然回头,“你说什么?” “十年。”洛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今日若是不杀我,人域便只有十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云海当然知道。 十年。 “十年......”他茫然看向梨树。 “十年......不够,不够一个孩子长大,不够修者游历天下,更不够门派重振......” 他抱住自己的头,声音嘶哑。 “都不够......先生。” 洛澈坚定地慢慢掰开云海颤抖的手,将他活生生从保护壳里剥出来,哑声诱惑着。 “不够!根本不够,可是!”他望着云海苍白的脸,“只要你杀了我。” 他重复道。 “只要你杀了我。” “所有人,人域、蓬莱,所有你在乎的都有继续存在的可能。” 他低头看着那个孩子,有些难过,又有些心疼,还是轻声道。 “无论如何他都会死在这一夜,只是死法不同而已。亲手杀了我,换你神魂自由,无论是为人域,还是为我们自己,都争取一丝希望吧。” 结果都一样的,只是过程不一样。 “杀了我吧。” “人生万苦。这对我来说,是解脱。” 韩归远醒在这个深夜。 他醒的很突然,心脏处还带着令人窒息的憋窒感,可他却不记得一个什么样的噩梦。 他翻身下榻,第一时间想要找来仙侍,问一问云海怎么样了。 可紧接着他就听见殿外无数人奔走惊惶的声音。 他揉着额角,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虚弱。 “怎么了?都在吵什么?” 朝清殿外守着的仙侍跌跌撞撞跑进殿内,一眼就看见站在榻前的韩归远,一瞬间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直直跪了下去。 “盟主,您终于醒了——外面,外面出事了!” 韩归远扯过外袍披在肩上,低头咳了两声。 “出什么事了......云海司长呢?” 仙侍骤然抬头,盯了这位年轻的人域之主一会,自言自语“盟主昏迷,这些事情都不知道”,才在韩归远微微不耐的眼神下深深叩首。 “回盟主,血海淹没逍遥山,逍遥门三千五百四十名弟子命牌全部碎裂,身陨天地。唯一活下来的那位......正是云海。”
104 首页 上一页 75 76 77 78 79 8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