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宵连蹙眉都没有,静静地望着他。 从以前这个人就总是这样子,站定了再也找不出一丝烟云,好像偌大世间没什么能翻起波浪。 哪怕自己再怎么作恶多端、机关算尽,好似在祂那里都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笑,根本不值得多在意几分。 撒迦利亚心头涌起说不清楚的倦怠。 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做了。 不想杀戮,不想夺权,不想把人神魔三界搅弄风云,甚至不想看到神误入红尘的表情——不,这个还是有点想的。 他很累,想休息。 这片海底的真空领域和神域法则完全一致,看起来白茫茫一无所有,其实随便怎么躺卧,都有凝固的空气支撑。 于是魔鬼躺了下来,双手垫在脑后,翘着腿,睡午觉一般。 尾巴垂下来晃啊晃,如同悠闲的猫。 小眠礼也不怕,父神来了以后都没打算呼救和逃跑,在撒迦利亚身边安然待着。 现在双手抱住恶魔的尾巴,随着摇晃的频率荡秋千似的,玩得还挺开心。 撒迦利亚想躺着,他就躺下来了。 撒迦利亚还想聊聊天。 和难得一见的陛下,心平气和地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 不过让神明开口闲聊实在太难了,只能他主动。 一如既往。 “我听小殿下说,祂有一艘小小的船,是你送祂的。我看过。巧的是,这艘船恰好与我捏出的游轮一样。”撒迦利亚笑得很绅士,“为什么要剽窃我的创意,伟大的陛下?” 能把小殿下、陛下这样的尊称讲得如此阴阳怪气,也就他了。 “这艘船,是我的记忆。”姜宵的蓝眼睛看着他,无雨也无晴,好像在讲一个很普通的天气,“不是你的。” “什——!”撒迦利亚猛然坐起。 尾巴剧烈一甩,差点没把幼神扔出去。 魔鬼的尾巴和魔鬼简直是两个生物,脱离意志,温柔地卷住小神明,放在主人的腿边。 眠礼非常自觉地爬上撒迦利亚的膝头,坐好,同他一起仰脸看向父神,很乖巧的样子。 但撒迦利亚没空欣赏自己的父慈子孝。 这艘巨大的飘浮游轮,是他最精心的杰作,哪怕在三岁小孩面前都要炫耀一番的那种。 从构思到着手建造,每一个零部件,每一根桅杆,每一间舱房,都是他亲手缔造的。 这是他的心血。 结果姜宵竟然说,是虚假的? * 神并非生来就是诸神之神,要经过历练,经过考核与磨砺。 在祂成为诸神之神前,当然也有过称得上「年轻」的时候。 在这样漫长的、尚未获得众生倾慕的岁月里,神曾经目睹过悲剧。 一艘载着千万人的游轮覆灭,转瞬间,刷新了死亡记录。 当然不是祂导致的,但与祂并非毫无关联。 如果说神也曾犯过错,那么,这是最接近的一桩。 是祂深埋心底的痛点。 撒迦利亚认识姜宵时,距离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当初知情者都已经不在了,连传言都没有留下。 他本没有机会追忆神的往昔,直到某次至深的交流,使得他们的记忆意外重叠共振,这才让他透过神明的眼睛看见了一切。 神在成为神之前的孤寂。 湮灭的感情。 包括这艘早已无人问津的沉船。 他们在那些连绵的颠倒的昼夜里有过数不清的共振,庞杂零乱到谁都分不清是谁的。 于是,哪怕分离以后,他们仍然共享了太多东西,其中就有记忆与偏好。 记忆比如这艘船。 偏好比如“奥利尔”与“爱丽儿”这两个极为相似的名字。 在与对方完全没有任何交集与联络的几百年里,这些交叠的东西依旧没有被遗忘,化作不同的形态伴在彼此身边。 三百年前的事情,别说没出生、就连型都还没成的眠礼自然不会知道。 作为当事人,姜宵和撒迦利亚却也只信自己窥见的部分。 于是,三个人各执一块拼图,怎么也拼不成完整的图画。 撒迦利亚猝不及防被刷新了固有的认知,久久无法回神。 哪怕一直站在原地的姜宵向他走来,也没有任何动作。 在很久以前,在撒迦利亚初见神明时,便跌入了这片浅蓝的冰封湖水中。 此刻,湖水正朝他涌来。 “撒迦利亚,”神明垂着眼睛,似乎还是相识数百年以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轻缓,“……你是不是爱我?” 诸神之神很少会在句子结尾用上问号。 神全知全能,不当有疑问。 可祂听起来的确有微微的困惑,仿佛想知晓谜底,又仿佛只是想得到已知答案的复核。 “……” 撒迦利亚哪里想得到祂过来,讲得是这个。 第一反应,眠礼不愧是姜宵亲生的,就连问问题的方式也一模一样。 他愤怒而茫然——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爱」神? 明明是纯粹到不能更笃定的恨——为什么落在别人眼里竟然成了反义词? 姜宵忽然捂住了眠礼的眼睛,同时倾身向前,碰了碰撒迦利亚的嘴唇。 祂的低温偏低,而魔鬼的则很高。 一片雪掉进了滚烫的沙漠。 那是一个吻。 明明是神垂怜世人的姿态,却不是落在额头上,而是代表着情与欲的唇。 并不缱绻,也无妄念,甚至严谨得像个实验。 但那仍然是一个吻。 撒迦利亚怔在原地。 他们有过很多夜晚,但从来没有接吻过,只有充满意味的吮吸与恶劣的撕咬。 而这是一个吻。 他的筹谋,他的报复,他为自我构建的血海深仇,他绵亘百年的刻骨铭心,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顷刻间星离云散,冰消瓦解。 魔鬼反应过来,左手覆在神的手上,捂住幼神的眼睛,右手握住神纤细的脖颈将祂拉向自己。 “撒迦利亚”一名的含义,「上帝心仪之人」。 早在一切开始之前,便已注定。 是咒语,也是誓言。 * 游轮上一共有多少仆从,恐怕连撒迦利亚本人都不清楚。 维持船上机械基本运作的(即便它从不出发),厨房里的,打扫寥寥几件客房的,专门守卫的,清理海洋垃圾的,负责折磨犯人的,陪弥雅解闷的…… 若真召集起来,也是黑压压的大军。 此刻,各行各业各司其职的黑影仆从们,在同一时间停下手里的动作。 无论身在何处,他们抬头望向同一方向,在静止了数十秒后,从黑袍开始慢慢溶解,直到完全消弭。 为罪恶之海、为地狱之主服务百年的使命,到此为止。 撒迦利亚带着两位神明大人离开暗黑的海水,回到甲板上,看着仆从们一个接一个“死去”。 他对黑影们并没有感情,就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怅然。 在罪恶之海的安宁日子,恐怕一去不复返了。 接下来,他要回到地狱,穿梭于人间与神域,逍遥快活。 “你儿子,”撒迦利亚扭头问,“跟你回神殿?” “不。”姜宵抚上眠礼的小肩膀,示意祂自己讲。 小孩抬头瞅瞅父神,知道这是默认,很开心:“礼礼要去燦燦家哦~!” 撒迦利亚有些诧异。 他当然知道眠礼是住在那个人类家里的,可他本以为是小家伙自己离家出走,没想到是神的旨意。 “现世有什么好?”撒迦利亚嗤笑,“人类是远比魔鬼更狡诈和险恶的生物。我不懂这么久以来你为何偏爱他们,以至于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去那种地方。” 哪怕眠礼并非他的孩子, 姜宵并不认为自己“偏爱”人类,只不过和其他种族比起来,人类确实更加弱小,既无坚硬的盔甲,也无锋利的爪牙。 祂是神,神要执掌万物均衡,要平等地给予每个种族自保的能力。 然而这并不影响祂不信任人类。 直到眠礼在现世待了足足半年,不仅没有看穿人类的本质,反而还喜欢上了这个物种。 那个人类,不担心自己的安慰,宁可擅闯天牢也要找到眠礼。 神在人类展示的回忆中,看到了一个与在神域里截然不同的神子。 小神明的欢笑、眼泪、七情六欲五味杂陈,都是真的。 是神所本不该拥有的。 直到那时,姜宵才终于明白,卓燦和其他人类不能授予眠礼,但他们教会了眠礼如何去爱。 不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字,更是如何表达,如何接受,如何付出。 而这是无论祂、又或撒迦利亚,永远不可能给予眠礼的东西。 这是祂同意卓燦把眠礼带去人间的原因,也是最难告知他人的部分,蜚蜚也好,奥利尔也罢,包括撒迦利亚,他们都不理解祂的决定。 好在神也不需要说服谁。 “好吧。”撒迦利亚难得有些孩子气的沮丧。“那你告诉我,眠礼的母神是谁?” 神慢慢眨了下眼:“……不能说。” 撒迦利亚:“……” 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可保密的? 撒迦利亚说:“我不会伤害她的——我向你起誓。” 还从来没有人获得过地狱之主的承诺。 但神仍然拒绝了他。 或许有朝一日撒迦利亚会知道眠礼的真实身份,或许地狱之主与神之子会来个感人至深的父子相认。 但不是现在。 撒迦利亚伸了个懒腰,并不急于一时。 他有耐心去挖掘真相。 神魔寿命无限,他们来日方长。 撒迦利亚把眠礼的小卷毛揉得一团乱,然后抬头对着姜宵勾唇一笑:“亲爱的,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寂寞?” 没等回答,他冲祂做了个飞吻,并不转身,笑盈盈地望着祂,一直一直看向祂的眼底。 然后堪称潇洒地向后纵身一跃,连点水花都没溅起,直直沉入永不止息沸腾的海底。 “我会再来骚扰你的,宝贝儿……很快。” 神与魔长久的拉扯与战争,得到某种休止符般的和解。 却并不会至此终结。 神布下的终极结界,罪恶之海,从此再无访客。 唯有风吹起神明淡金的长发。 祂眼眸深处的亘古未变的冰川,似乎有了一丝融化。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正文完结QWQ
第七十八章 从未觉得 卓燦被撒迦利亚绑架来时, 是没有任何过渡的。 上一秒还在办公室忙活,操心着新来的小助手到底能不能胜任工作,下一秒就扔进黑漆漆的落魄船舱, 世界出现了全新的纬度。 他并没有像眠礼那样穿过大雾走进来的机会,所以不知道罪恶之海的外围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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