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多的鱼儿,它们好奇地从水草间又出来,轻啄这只陌生的长尾白鱼。 “南澶,把这里挖开。” 谢邙不再质疑什么,俯身探手入水,一道灵力迅疾而去,震动的波纹惊开水草间的游鱼。 下一刻,灵力在水里泥沙间猛然炸响,江上江下顷刻白滔飞溅,波涛汹涌成滚滚漩涡。 被水波掀起的黑沙弥散在清江之中,长尾白鱼浑身亮起,照破水中尘埃,连片石基碎瓦、朽木烂纱现身光下,满目默然。 其间零星掉落着金银珠玉,簪钗环佩,依然辉光耀目。 正是曾经富贵鹦鹉洲。 “原来真在这里。”谢邙喃喃。 孟沉霜解释道:“北琊江自高山峡谷奔出,正巧撞上鹦鹉洲西北岸,当年一场大火将洲土烧得松脆,无法承受水流连年累月的冲刷,又无人修葺维护,河岸下方被不断侵蚀凿空后,地面上也无法支撑,只能破碎沉入水中。 “砂石漆黑,是火烧焦痕,而草木、焚灰、血流正能滋养水草游鱼。不知道还有没有尸体,如果有,恐怕已经被吃干净,只剩骨架了。”
第56章 老守墓人 离体魂魄若是四处飘荡, 很快便会破碎散入尘埃,若要聚集成煞,须得有不甘之怨恨, 要么依附于骸骨, 要么徘徊在横死时旧地旧物旁。 燕氏八百族人, 外加上千门客仆役等等, 一夜之间惨死骨刃之下,大火之中,浓腥血液渗入玉砌雕阑,如若含怨形成命魂煞, 极有可能还萦绕于鹦鹉洲断壁残垣。 北琊江水涛涛, 孟沉霜猜测如果怨魂执念过重, 可能不会被水流送入海中,涌向幽冥九泉。 但负载着谢邙神识的长尾白鱼在沉没的鹦鹉洲废墟里接连游了几圈, 也没有发现怨魂的痕迹。 最多有点残留不去的怨气阴气, 把江水冻得刺骨,又使得周遭土壤不宜耕种。 唯有野生的芦荻苇草枯荣百轮后, 以花绒似雪遮盖住这片苍凉大地。 “或许是附着在尸骨上。”谢邙说。 孟沉霜思索片刻,蹙了蹙眉,问道:“当年是谁给燕家人收的尸?辑案台?” 孟沉霜当时出现在晴川只是个意外,对那个屠杀之夜的前因后果所知甚少。 那段时间里, 谢邙正带着讯狱手下在北地追击一伙以吞吃散修生人为乐、为害四方已久的魔族,猝然收到消息说一群天魔暗中南下抵达晴川,他与魔族鏖战至紧要时, 分身乏术。 恰好孟沉霜抱着别小狐狸在上留山中游历, 谢邙便以纸鸿传讯,托他去一趟晴川。 但天魔来得太多太急太快, 孟沉霜抵达晴川时,鹦鹉洲已沦为一片血海,纵使他几乎杀尽了偷袭的天魔族,也无法挽回已经葬身刀口下的百余条性命。 讯狱分不出人手,事发之后,是辑案台灵官们赶来处理后事,孟沉霜没有和他们碰面,独自离开了。 “辑案台来得快,又是世家遭难,于是晴川一案经手裴汶,由他们追查。”谢邙回答,“陵寝丧仪等事,是天上都出了人力物力,交给理事台来办。” 辑案台与讯狱辖管范围时有重叠,辑案台前一任掌事来自桐都裴家,与谢邙常因此事有冲突,直至裴汶上任,辑案台与讯狱的关系才逐渐缓和下来。 理事台一向负责天上都所掌管的各类赛事、盛筵、阵法等种种工程琐事,千年以来要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如今竟还要帮人收尸了。 不过,如今谢邙应当“被囚禁”于凝夜紫宫,不能直接上天上都找理事台问一问他们是把燕氏陵墓修在何处。 但落叶归根,想来也不会离鹦鹉洲太远,应该还在晴川范围之内。 孟沉霜四下环顾:“你说,理事台会把燕家人葬在何处?” “燕氏在晴川扎根近千年,祖坟在此,理事台若通人情,应当会把尸骨葬入燕氏祖地。”谢邙说。 “后人惨死不可预料,但燕家先祖应是能寻个风水宝地做墓。”孟沉霜说着,在脑子里翻了翻系统技能,果然没有发现勘探墓穴风水这一条。 作为浮萍剑主活着的时候,他唯一埋葬的人是坐化的孟瞰峰,孟瞰峰长眠于长昆山剑冢之中,无需徒弟为他选坟。 一双有力的手掌在这时落在孟沉霜肩头,将他按住,别再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 谢邙把孟沉霜整个扳向另一边,为他指了个方向:“看那边。” 所指之处,正是二人来时青山。 谢邙:“此山阳面地势和缓,背山面水,正好有山环水绕,藏风聚气之效,又多青松桧柏,如果就近选陵,该选择此处。” 孟沉霜思索片刻,想到谢邙的爹娘都由他亲手埋葬,在勘穴定脉一途上一定比旁人熟练许多,于是抓住谢邙的手指,转过身面向他道:“好,我们去找找看。” 谢邙抬手拂去了他鬓发上雪白的芦花絮。 这一次,两人没有从芦苇荡中穿行而过,只是顺着河岸向那柔和起伏的山峦走去。 日头一点点升高,但山中树木葱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绿网,用阴影将树下的野草灌木笼罩。 谢邙取出鹿鸣剑,劈开挡道的荆棘丛,清出一条上山的小路。 林下清幽,连鸟鸣都少,几近无声。 忽然之间,孟沉霜停下脚步,疑道:“南澶,你闻到了吗?” “嗯。” 一股隐隐约约的烟火气正在湿润冰凉的空气中蔓延,越往半山走越浓,两人又往上走了几百步,在一处开阔石崖上,看见不远处的山林间竟燃起了大火。 橙红色的火焰顺着笔直的老松噼里啪啦地往上窜,很快点燃连片树冠。 火焰边缘奔过无数道人影,他们举着火把,各自扛着什么武器,在半山见奔跑穿行,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抓住恶鬼!” “恶鬼头子往那边跑了!” “鬼怕火!烧他!打他——” 仔细一看,那些人身上扛着的竟是各自家里的长柄农具,什么犁耙、什么锄头,凡是能用来攻击的家伙事全带上了。 “是离水村里抓怪物的村民。”孟沉霜眺望远处,天光和碧绿的松针把他用法术遮掩起来的堕魔青瞳又映成了翠色,妖冶异常。 “你想过去看看?” 修仙者不涉尘俗,但若碰上危害普通凡人的妖孽鬼怪,多多少少会出手相助。 “去看看。”孟沉霜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妖怪恶鬼有胆子在晴川作乱,且若是不过去,山火怕是要烧到燕家祖坟上去了。” 背筐里的燕芦荻陷在噩梦中,紧紧咬着牙,对自家祖坟可能遭遇的惨状浑然不觉。 孟沉霜与谢邙在荆棘间快步穿行,步履赶到那群村民们前面,想要快一步找到被他们用锄头铁锹一路追赶的恶鬼,谨防恶鬼伤人。 火焰追在后面,孟沉霜施法探查,却怎么也找不到这附近有什么妖气鬼气,正如谢邙所说,此处就是个山环水绕、草木生机的好地方。 村民们到底在追什么? 忽然之间,谢邙一把拉住了孟沉霜。 “怎么?” 谢邙不答,向某个方向抬了抬下颌,孟沉霜噤声看过去,发现干枯乱草之中,露出了一截灰褐色的衣摆。 有穿着衣服的“东西”在那里。 不远处村民们仍然嘈杂喧哗,眼前的灰褐衣摆不时颤动一下,但法术探过去,仍旧没有鬼气妖气。 鹿鸣剑在手,谢邙放轻动作,上前几步准备拨开乱草的遮掩,孟沉霜手中暗自掐着束缚诀,随时准备配合。 鹿鸣剑气刚刚割裂一段枯草,猝不及防间,那道灰褐色的身影从乱草中蹿了出来,贴着地就往外逃,束缚诀当即落下,电光火石之间就把他捆了个结实。 对方被绑缚住躯干四肢,却还挣扎扭动着试图拱走,孟沉霜一拽绳子把他定在原地,下一刻,慌乱的哭喊声从他口中夺路而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鬼,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有干!” 孟沉霜与谢邙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恶鬼,分明是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的瘦弱老叟!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没干!” 连声音都沙哑,惊恐地一边抖一边求饶。 这是山下的凡人? “你……” 孟沉霜话还未出口,老叟看见他手里的束缚法术,眼睛猛地一睁:“道友!道友!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没有干!” 道友? 这幅惨淡衰老的模样,竟然是个修仙者? 孟沉霜仔细看了看,才从老叟身上寻出几分灵力波动,他只有刚筑基的修为,勉强够延年益寿,却无法阻止容貌与身体的衰老。 “在那里!他在那里!” “我看到他了!” “别让他跑了!” 不等孟沉霜再问些什么,怒气冲冲的村民们成群结队地用了过来,大火在他们身后快速蔓延,呛人的焦糊味和充满恶意的嘈杂混在一起拢向老叟,像无形高山般将他压垮在地,瑟瑟发抖。 数十凡人村民涌作一团冲到他们跟前,陡然发现老叟身边有两个衣着不凡的陌生人,其中那位高大得奇怪的女子手里牵着一截看不出材质的绳子把老叟捆住。 他们惊疑不定,为首几人上前几步,问:“二位,我们村正在抓鬼,就是被你们捆住的这个,把他交给我们吧。” 孟沉霜挑眉:“恶鬼?这分明是个人。” 老叟连连应声:“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恶鬼!我是给燕家守墓的!” 村民大骂:“我不知道什么姓燕的人家,怕不是你编出来哄人的。这山里墓里全是恶鬼,成日伤人,你和他们混在一起,不是该杀的恶鬼是什么?!” 燕家的守墓人? 怎么混成着一副糟心模样。 孟沉霜插话进去:“恶鬼伤了什么人?他又做了什么?” “恶鬼爬出来,吃人生魂!”人群中高声道,“我们村里好几个孩子的魂魄都被恶鬼吃了,还有叫人连连做噩梦,慢慢磨死人的鬼!他是守墓的,肯定是他让恶鬼来伤人的。” “对!肯定是恶鬼叼了小孩给他吃,否则他怎么可能活这么多年还没死?” “我的孩子,我的小柱儿做了噩梦以后就癫了,呜呜呜——” “杀了他,杀了这个最大的恶鬼!” 村民们拿着农具蠢蠢欲动想要冲上来把老叟乱棍打死,骂声哭声和熊熊火焰搅和在一起,听得孟沉霜头热脑胀。 谢邙看了他一眼,忽然一挥袖,狂荡灵力自袖间席卷而出,如浪潮般瞬间浇熄松林间跳动着的大火,大风卷过山壑,呼啸如怒吼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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