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看见谢邙手上的帕子又被血染透了,他蹙了蹙眉,抓过谢邙的手,重新给他止血上药再包扎,最后拎着帕子多出来的两个角,在谢邙手背上系了个蝴蝶结。 “我在想……”孟沉霜在谢邙的平静注视下控制不住地吐露,“小花当年上长昆山的时候,也是这般狼狈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个雪夜里,澹水九章刚至初春,残荷雾泊还泛着寒意。 淡淡夜色中,谢邙挽起衣袖站在伏雪庐檐廊上,腰间系着一条白围裙,手上托盘里的青菜粥和鱼肉糜浓汤正泛出腾腾热气。 孟沉霜自雾泊凌波而来,臂弯里抱着几件衣袍,飞鸿般轻落在谢邙面前,问:“怎么不进去?” 谢邙摇了摇头,将手中托盘交给孟沉霜:“小孩会怕生人。饭做好了,你趁热带进去。” “辛苦你了。” “那小子饿了太久,吃不了太扎实的东西,让他先喝口汤。我给你留了汤饺,记得回来吃。” 孟沉霜微微一笑:“等我。” 他推门进到里屋时,就见谢邙所叮嘱只能喝稀粥和汤的瘦小少年正缩在几案后面,大口嚼着日常摆在案上的糯米桃花糕。 少年一手一块整的,一手一块只剩半边的,剩下半边以及之前好几块桃花糕都在他嘴里,还在不断往嘴里塞,把两边腮帮子填得满满的,像吃坚果的松鼠似的脸颊鼓起来。 孟沉霜突然回来,吓得他眼睛瞬间睁圆,更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了。 当孟沉霜向少年走过去,他害怕又着急地弹起身,手上的桃花糕拿也不是扔也不是,茫然无措委屈巴巴,几乎哭着为自己辩解:“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吃您的东西,我只是……好饿……” 他低着脑袋,就快要把脑袋埋进肋骨里,什么都不敢看,害怕剑阁阁主立刻又把自己赶下山去。 噔—— 两个瓷碗落在桌面上,燕芦荻被这清脆的响声唤回神,抬起头,发现自己害怕的阁主正弯下腰,把两碗粥汤摆在他面前。 孟沉霜脸上没有半分愠色,平静道:“先喝口汤,再吃点粥,六分饱,免得你胃疼。盐罐糖罐在你左手边的木屉里,喜欢什么味道,自己加。” “我,阁主……” “嗯?” “这是阁主做的饭吗?” “不是。”孟沉霜看到倔强少年忽然变成这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一笑,“这是我道侣做的。我只会炙肉,不善灶台上的种种难事。吃吧。” 见少年快快地喝了半碗汤,孟沉霜把他带到旁边暖阁,塞进氤氲着热气的浴桶里,亲自盯着他把自己洗刷干净。 长昆山上雪深,一脚踩不到底,燕芦荻一路上在雪里打滚,身上倒也沾不上尘泥,就是太冷,就快要把五脏六腑、经脉骨骼全冻成了冰。 像是个放进速冻层里硬得像石头的汤圆团子,用热水一煮,才咕噜噜浮上水面,变成软白软白的,然后啪的一声。 汤圆裂开,漏馅了。 竟还是个草莓馅的水果甜汤圆。 孟沉霜赶紧把漏了馅的白汤圆从锅里捞起来。 用柔软的丝巾给他擦干水,再止住燕芦荻身上伤口的血,上了药,叫他自己好好把新衣服穿上。 随后,他把裹了层青色糖霜的白汤圆放回几案边,又抱着另一套纯白衣衫,从另一扇门走了。 这日白天里,昭灵长公主上山拜师,燕芦荻偷偷跟上来,孟沉霜看他俩一个冷,一个饿,还齐齐吐血,真担心两人死在守白殿门口,赶紧先把两个可怜小孩带回澹水九章。 让李照枫去泡一泡温泉驱散寒意,又先投喂燕芦荻点食物再给他沐浴,免得他在水里饿晕过去。 孟沉霜把从弟子楼取来的女装白袍挂在靠近后山一小汪温泉的屋子里,隔着紧闭的门,告诉李照枫一会儿换好衣服再过来。 孟沉霜前脚返回伏雪庐,李照枫后脚便跟上来了。 屋子里焚着檀麝并某种花香,燕芦荻嘴里不停吃嚼着青菜和粥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两人。 孟沉霜坐下来一回头,见李照枫的长发已经烘干束起,便让她也坐,问道:“大虞国师告诉我,你自小便修过剑法道法,已有金丹修为,怎会还这般体弱怕冷?” 她的身量较女子来讲已称得上是有些高大了,可实在瘦的可怜,腰肢被丝帛一束便不堪一握,下颌颧骨更是痕迹分明,还动不动就弱柳扶风地吐血。 李照枫忽然起身,弯下膝砰一声跪在孟沉霜面前,一双凤眼水汽粼粼看向孟沉霜:“阁主嫌照枫修为太弱,不愿收徒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并非……欸你等等,你做什么!冷静点李照枫!” 只见李照枫忽然上手开始解衣带。 她拢共就穿了两件衣服,孟沉霜来不及拦她,更不敢动手去拦。 转瞬之间,一身白袍便自肩头褪去,露出那洁白而骨瘦嶙峋的肩,燕芦荻再也不敢盯了,脸色爆红地紧闭双眼。 襟袖雪白委地,孟沉霜想要避开的双眼却在这一瞬愣住了。 李照枫注视着他的神情,一字一顿说道:“阁主,我身是男子。” “你……”孟沉霜看着她……他平坦的胸膛,一时哑口无言。 燕芦荻茫然地睁开了眼。 “阁主不信吗?”李照枫立刻站起来,作势要继续解裤带。 “不不不,我信,我信。”孟沉霜立刻向他挥手示意停下,“那你为何做女子装扮,还被唤作公主?” “生在天家,身不由己,为避难活命而已。”李照枫答,“故武帝杀我父灵帝夺位,又尽杀我姊妹兄弟,宫变之时我刚刚出生,被母亲称作女儿得以侥幸活命。幼时母亲喂我饮毒以作病弱之态,后来我修道将至元婴,又自碎金丹以示弱,因而身有沉疴,丹田混乱。 “当今皇帝见我数十年不老,忌惮畏惧,照枫而今上长昆山,虽有求道之意,但也有借剑阁威名避乱之心,若蒙见弃,是照枫用意不纯之过,不敢不从,唯有多谢阁主汤泉驱寒之恩。” 李照枫跪地长拜。 单薄柔弱皮囊压不住那一身锋利得几乎要刺穿皮肉的骨头,棱薄的肩胛骨似孤雁欲展翅。 他把一切都说得很清楚了,对孟沉霜少有隐瞒,即使代价是可能会因此被剑阁拒绝。 孟沉霜沉默了多久,他便叩首了多久。 空气安静地只剩烛火噼啪,燕芦荻不敢继续喝粥,缩着肩膀小心翼翼,怕发出声音刺破这寂静。 良久,孟沉霜起身,拾起一地白袍,亲手披在李照枫肩头,将他扶起来。 “一旦拜我为师入剑阁,前尘俱往矣,这天家李姓、旧名、贵衔都要放弃,你可愿意?” 李照枫立刻说:“我愿意。” “好,那从今以后你随我姓,我也是随我师尊姓孟。锦上京至长昆山朔风万里,既朝蓬莱寻道,便忘尘俗旧怨罢,今夜之后,你就叫孟朝莱。” “师尊,请受朝莱一拜。”孟朝莱再次下跪叩头,孟沉霜没拦他。 这时候,燕芦荻忽然跳出来,饭也顾不上吃了:“阁主,求你也收下我为徒,我也想和你学剑。” “哦?你不是燕家人吗?燕家刀法一脉相传,为什么要跟我学剑?” “燕家刀法挡不住天魔灭燕氏满门,愿学剑,为燕氏八百条性命报仇。” 孟沉霜望着他燕芦荻一脸严肃恳切的固执,没有立刻应许,也没有拒绝,只是向他伸出手:“把你的手给我看看。” 燕芦荻将满是泥雪的手递给他,孟沉霜仔细看了看,询问系统:【燕芦荻的身体设定适合学剑吗?】 【刀法奇才。】 孟沉霜也这么想。 “剑阁剑法,不为伤人而作,若你只想要复仇,恕我难以从命。” “阁主!”燕芦荻还想为自己争取,可孟沉霜沉静的眉目把他的一切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憋出了两圈眼泪汪汪。 孟沉霜劝道:“你性刚孤烈,经脉宽阔坚韧,若是学刀,十年之内必有进益,不必执着于剑。” “阁主……”燕芦荻抽着鼻子掉眼泪,“我想在剑阁学剑……” “你……你可以留在剑阁,”孟沉霜知道三年前燕家灭门之事,燕芦荻怕是燕氏唯一遗孤,天涯飘蓬,无处栖身,既然已经找到自己面前,孟沉霜无法再狠心赶他去流浪,“但不能学剑,过刚易折,强极则辱。” “阁主,”燕芦荻抓着孟沉霜的袖子,眼巴巴问,“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留在我身边?你能做什么?” “我,我……阁主不让我学剑,但我可以为阁主捧剑。” 或许是燕芦荻下垂的水汪汪圆眼太惹人怜爱,那天夜里,孟沉霜当真把他留了下来,从此做他的抱剑童子。 后来,燕芦荻总试着偷偷练些剑法,却始终没有进展。 的确如系统所言,他不适合学剑。 剑,只不过是燕芦荻对火海中那一剑破鸿蒙身影的执念。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易碎,人所钟情的一切永远会在某个未知的瞬间骤然破碎成灰。 旧恨未了,又添新仇。 现在,燕芦荻终于愿意拿起刀,却不是为了传道,他连燕氏刀法都不学了,惟愿燃尽最后一分血肉,为他的尊上报仇雪恨。 冰冷的骨花阁中,孟沉霜低头看向燕芦荻带在身边的这把刀。 鞣制黑蛟皮鞘,配银鞘口,环首刀柄微曲,颜色澄银近白,绕着几圈布条革带防滑。 孟沉霜握住刀鞘,将刀抽出一小节,雪亮刀身一瞬映出他审慎的眉目,几如白璧,赤红花纹蜿蜒曲折。 他一挥手,把刀全部抽出,如水刀光泼洒满室,一声清鸣震响,昏迷着的燕芦荻猛地抽搐了一下。 刀长二尺七寸三分,如玉一般的刀身本来润泽,然而赤纹盘旋,更多出几分激荡锐意。 孟沉霜低声自言自语:“你去哪寻了这样的好刀……” “应该是太茫山。” “太茫山?”孟沉霜看向谢邙。 谢邙伸手把刀接过来放在膝上,一圈一圈解开了裹在刀柄上的布条革带,露出上面的浮云流水纹。 孟沉霜一看便明白了:“这是太茫山的记号。” 修仙界传闻,西方太茫山有铸器师,名唤万兵客,技艺超群,每每器成便引天雷降世,成万古奇兵。 他铸剑,也铸刀戟棍棒,手中神兵为当世修仙者们的魂牵梦绕,前仆后继去太茫山求去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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