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与不杀,或许这拥抱就是答案。 谢邙伸手绕过孟沉霜的侧肋,为他披上一件干净的新衣。 趴着不方便穿衣,孟沉霜便随之坐了起来,任由谢邙拉起他的手臂,送进衣袖。 孟沉霜看着谢邙烛光下的侧脸,笑道:“谢仙尊真是熟练,为道侣穿过很多次衣服吧?真是闺房乐趣多多。” 谢邙的手顿了顿,他垂着头为孟沉霜系上侧身衣带,看不清神情,声音低沉:“蒙陛下垂怜。” 除开前几日把孟沉霜带回无涯兰山听雾阁,谢邙上一次为他换衣,是在七十二年前,寒川洞中。 孟沉霜跌落诛仙台,白衣染满血痕。 当谢邙为他缝完裂口,清理掉血迹后,再想为他穿一件干净新衣,他的尸骸已经冰冷僵硬。 每一次艰难挪动肢体,都可能伴随着骨骼折断的脆响。 等谢邙颤抖着手为孟沉霜套上衣衫彩饰,灰白尸骸之下,已数不清有多少碎骨断痕。 眼下,无论孟沉霜想扮作什么身份,今日魔君,明日鬼王,怎样都好,至少他的双手仍旧柔软温热,会反过来捏住谢邙的手腕:“爱妃辛苦。” 谢邙于是接着去解孟沉霜的裤带。 孟沉霜的裤子与长靴也都被他换了一遍,在谢邙烧掉废衣前,孟沉霜用它们来擦了擦浮萍剑上的血迹与鹿鸣剑上的冷雨。 双剑明明如雪月,剑气交织缠绵。 鹿鸣剑完好无损,在倚泉寺破碎的上等灵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把银啸。 而用作障眼的灵剑碎片,来自雪席城环境中,那把原属于霍无双的太茫山宝剑。 孟沉霜将它们收进系统背包,原是想重铸,现在看来却是不能了。 在千秋塔外,孟沉霜挥出浮萍剑击中鹿鸣的那一刻,迅速将鹿鸣剑收入系统背包,再放出被他提前搜集的宝剑碎片,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这出精妙绝伦的障眼法。 而后看似穿透谢邙左胸那一剑更是如此。 浮萍一剑刺出,剑气震荡山海,但实则只从谢邙腋下穿过,然而袖袍宽大随风鼓动,竟让远处围观众人难以发觉。 长剑一抽,此前沾上的天魔血变随之飞撒,圆满整场好戏。 此局看似天衣无缝,却是行差踏错半步便万劫不复,孟沉霜敢这么做,全赌在谢邙那句“信”上。 但这番表演假扮,也不是没有后患。 就比如,天魔腥血浸透了谢邙左侧玄青襟袖。 孟沉霜说:“你的衣裳也脏了,换一件吧。” “嗯。”谢邙退开一步,留出一些活动的空间,但却也不避讳孟沉霜,就这么在山洞烛火中宽衣解带。 谢邙一件一件脱下宽大长袍,潜蛟烛快要烧尽了,微弱摇晃的火光中,隐约浮动着内衫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筋骨结实的身形。 解去衣带,敞开衣襟,浑身肌肉线条完美流畅,连腹前横疤都模糊了形态。 当最后一件内衫落地,潜蛟烛点烛泪也燃尽了,洞中骤然陷入黑暗,微弱的天光透过雨幕斜勒出谢邙的右臂轮廓。 他曲着手臂,正拿出一件新衣,就在这一刻,新衣忽然一飘。 谢邙整个再次被孟沉霜扑倒在地。 石面冰凉,可孟沉霜却浑身滚烫,埋头在谢邙凉意颈间轻蹭。 冰火两重天夹击着谢邙。 他顿了顿,环臂将孟沉霜抱紧怀中,宽阔粗粝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拍着孟沉霜骨骼明显的后背。 洞外大雨磅礴如瀑,模糊了整个天地。 “谢南澶……”孟沉霜在他颈边轻叹。 谢邙轻抚着他的后背:“嗯。” 死亡,寻觅,追杀,骗局,此间种种混乱七十余年来从未止歇。 可直到这一场暴雨落下,他才隐约感觉到,孟沉霜的归来似乎使危险的累卵终于来到再也无法稳稳伫立的局面。 静候在隔绝一切的暴雨之外的,将会是某种更加诡谲难辨的未来。 不过,至少在这一刻,在雨幕隔绝出的狭窄世界之内,只有他们二人耳鬓紧贴。 - 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俯身扑下,血腥气在潮湿中蔓延开来。 微弱的火光从某处边界而来,薄薄的光亮渗入水牢,随着脚步声临近,铁牢栏杆在墙面上落下走马观花的倒影。 暗影与火光勾勒出囚犯的身影,锁骨以下的身体都淹没在黑沉沉的水潭中。 嶙峋双臂被锁链吊起,手腕脱臼许久,扭出诡异的下垂形状,仿佛是被折断翅膀束缚起来的巨鸟。 直到裴汶端着油灯停下脚步,他仍一动未动。 火光映亮地上代表辑案台的白玉三山纹,裴汶站在高台上向下俯视,黑水中,囚犯埋着头,水草般的乱发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真切。 少顷,裴汶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弯下腰放在高台边缘,又往前推了点。 摇晃的火光把这个半拳大的小东西照亮——是一只纸折的橙红色小狐狸。 裴汶重新直起身,缓缓开口:“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找来了。 轻微的波痕随着囚犯的呼吸荡开。 裴汶继续道:“挺不好找的,你真不看一眼?别南枝一直很警惕,直到这几天受了伤,歇在顾元鹤招月宫时,把这只纸狐狸放在床头,我才终于设法偷来。 “你们这么重视这张纸片,你说,他醒来发现纸狐狸不见了,会不会哭鼻子?” 黑水中人抬起头,声音嘶哑:“他受伤了?” “是。”裴汶说着,忽然笑出一声,又往前走近几步,“你想不想知道他怎么会受伤?别天尊。” 铁锁撞响,叮呤哐啷。 别羡鱼拖着满身沉疴向前,满牢沉重铁索又将他拉了回去,逼出一声痛苦的低喘。 “我猜,这是想知道的意思。”裴汶靠着铁栏杆蹲下来,衣袍金银线浸入地面积水,油灯将小纸狐狸照得更亮了,“他去刺杀孟沉霜了。” 别羡鱼浑噩的双眼猛然睁大,黑水泛起重重波澜,水面被荡开一层,露出他左胸深深血洞。 心头血不断从中流出,而后被纳入一只小巧玉葫芦,水波回返浸透,使鲜血永无凝固之时。 “你没听错,孟沉霜回来了。”裴汶看着别羡鱼被关押七十二年,日日夜夜被取心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颓废凄苦模样,眯了眯眼,“别天尊,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算作我的诚意,现在,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为什么相信孟沉霜一定会死而复返?” 别羡鱼退回原位,双臂紧绷到发颤,刺骨寒意一阵一阵往伤口中扎,在苦寒折磨之中,他再度恢复沉默。 良久,久到好脾气如裴汶都要耗尽耐心,别羡鱼终于开口道:“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难道会信你一个裴家人吗?” 裴汶的脸色瞬间冷下来。 他紧紧瞪视着凄惨嶙峋的别羡鱼,后者呼吸滞涩疼痛,却始终沉默如井。 裴汶砰地一掌拍在栏杆上,高台震颤,他起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火光消逝,水牢再一次回归寂寂黑暗,几十年如一日。 血腥的气息在水中散开,别羡鱼猜是又集满了一葫芦九尾狐心头血,裴汶便将吸纳血滴的玉葫芦取走,从伤口涌出的血便散开在寒水中。 可下一刻,一个略有些发硬的尖角撞上别羡鱼心口伤痕。 他低头,看见水中飘着一只橙红色小纸狐狸。 灵笺纸折的小狐狸不会被沾湿,它仰起脸看向别羡鱼,模拟狐狸鼻子的尖角沾上了红梅般的血色。 曾经宽阔坚实的脊背早已被消磨得枯瘦,却于此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小狐狸在水波中飘荡,一滴泪掉落在它脸上,而后又没入满池血水。 裴汶离开辑案台地下水牢后,刚刚走入大殿,一众执吏又抱着各种卷轴简牍为了上来,要掌事批阅。 裴汶挥手让他们等着,自己转身向奉霄殿去。 一路上,又路过招月宫,只见那方不断传来法术亮光,一群灵官手忙脚乱地逃跑,裴汶抓住一人问:“那边怎么了?” “是别小医君,他说自己有东西找不见了,正要把整个招月宫翻过来!” 远远的,裴汶就听见别南枝委屈的哭喊:“我的纸狐狸不见了,快帮我找找,我只有那一只纸狐狸。” 有人劝道:“是什么样的纸狐狸?别道友,我们再去找人给你做一只。” “不要,不要,我只有那一只小狐狸,那是我的小狐狸,三百年前就丢过一回,好不容易要来第二只,怎么现在又丢了……呜呜呜。” “该找谁要?别道友,你不好意思开口,我们去要也可以。” “呜呜呜嘤嘤嘤……”别南枝直接哭得变回了原型,小红狐狸满地打滚拍尾巴。 不过这可怜巴巴的哭声没让裴汶心里升起半点负罪感,只是停下脚步,用扇柄拍着手心寻思。 别羡鱼告诉他,这纸狐狸是孟沉霜当年折来送别南枝玩的,但裴汶怎么记得别羡鱼说还说,三百年前,孟沉霜给了他一只,又给了别南枝一只。 但听别南枝这语气,当年那两只都给了他,没有别羡鱼的份。 那别羡鱼这是……三百年前就开始摸走弟弟的纸狐狸,所以三百年后让裴汶再去偷纸狐狸时,才说得这么熟练? 裴汶不由啧啧称奇,他一直把别羡鱼当忠厚长者,可早该料到,狐狸还是老的辣。 惹哭别南枝的罪魁祸首趁乱走了,带着集满的心头血去到奉霄殿,想要拜见代首尊裴从雪,奉上玉葫芦,却扑了个空。 殿里只有裴新竹在陪裴从月玩簪花游戏。 裴汶跨槛入殿,问:“雪首尊不在?他亲自去抓魔燃犀了?” 裴新竹手中剪刀剪掉一截过长的芍药花枝,往裴从月往头上比划,不回头地答道:“没有,大人有别的事去忙。” “哦。”代首尊不在,裴汶便自顾自地在殿中找了个空位坐下,放下盛血的玉葫芦后,又给自己倒了杯茶,“那魔燃犀怎么办?与天魔的盟约又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魔燃犀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位天魔大将,又掳走天上都讯狱督领,除非他甘心藏头露尾一辈子,否则总免不了再一场恶战。” “此前八百里寒山一战,天上都已折损良多。”裴汶提醒道,“眼下右将军白如之又伤了……” 裴新竹瞥了他一眼:“你想试探大人的意思?” 裴汶笑了笑:“这不叫试探,只是提前了解些,免得行差踏错。” 裴新竹:“大人的意思是,他想要的东西,没在别的地方找到,或许是在魔燃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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