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着水,荡开层层涟漪,一只红锦鲤浮出水面,一口吞掉了叶片,又摆尾游入残荷败叶之间。 若非枯荷垂头轻晃,陌生人走进这上留山医谷,怕是要将眼前时节认作微寒初春。 但廊上的碧袍弟子却无心看花赏荷,他快步前行穿过庭院,来到堂前拱手俯身行礼,焦急道:“程谷主!” 原是用来会客的厅堂上此刻堆满药典旧籍,一位药童踏出门槛,低声说道:“你在这里大呼小叫做什么?” “有人想见谷主。”碧袍弟子对她说。 “谷主在配药,此任艰巨,近日都不见客,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但,但是……来的人是莫师兄。”小弟子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飘散在微风中。 药童一下子拧起了眉:“你……” 但她话音还未落,一道清郁寂冷之声打断了她。 “莫静之不是你们师兄。” 二人转身抬头,只见浩浩书册后走出一位面容姣好冷清的女子,她身上有几分疲意惫态,可莫静之这个名字却激起她眼底复杂的光。 “可是,谷主……”小弟子万分纠结,还想解释几句,“莫,莫……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程阑之觑着他,冷哼道:“不是故意……他在哪?” 小弟子以为还有转机,立刻道:“就在春心阁。” 程阑之一听,顿时横眉厉声问:“你们放他进谷了?就这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小弟子腿一抖,砰地跪地埋头,后背冷汗涔涔,声音发抖:“谷主,我们,我们是看莫师兄他……” 程阑之一挥袖,转眼穿过长廊,快步向外走去。 药童在后面一跺脚,对地上的弟子恨铁不成钢:“这是谷主的伤心事,你就非要和她反着来吗?” “我,我……”小弟子眼泪花花,可药童也抛下他,小跑着追上程阑之飘荡的衣摆。 春心阁外,海棠瓣瓣飘雪,覆落莫惊春满身。 他浑身衣衫褴褛狼狈,湿淋淋地跪在铺石小径上,瘦弱身子骨在春陵医谷温润的风中发颤,那满是白翳的双眼垂下,死死对着石阶。 周边其余几位弟子顾虑着程阑之当年设下的禁令,纵是心酸,也不敢上前劝他。 更何况,心酸之外,更多还有对莫惊春犹疑又无奈的愤慨。 终于,有一位年轻弟子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几步,想让莫惊春上楼阁中坐下等待,然而脚才迈出一米,神魂之中便荡开巨响。 [你还回来做什么?] 年轻弟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看到石径转角绣着金线的衣摆,才反应过来这话不是骂他的,立刻连滚带爬回到同门身边。 这一身怒斥让在场所有医谷弟子登时噤若寒蝉,一边行礼一边止不住后退。 莫惊春浑身一抖,当即面向来人方向,眼眶瞬间红了:“程师叔!弟子莫惊春不肖,今日才得返回。” 莫惊春一点也看不见程阑之面若冰霜,他多说一句,程阑之心头怒火便多一丈。 她看着这孩子,便想起七十二年前惨死浮萍剑下的师妹莫雩与师弟别羡鱼。 哀恨在胸中猛涨,她手指着莫惊春,悲怒道:[你竟还知道自己不孝吗?你娘都死了七十二年了,骨头都腐烂在泥里了!] “我……我……”莫惊春膝行上前想要辩解,可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你?你娘身死时你在哪?你娘入土时你在哪?医谷为人所欺步步退让时你又在哪? [几百张飞笺名帖上剑阁请你回谷,你应过一声吗?你怕是在那富贵温柔乡里忘乎所以,乐不思蜀了。 [春陵医谷没有你这样的弟子,六十九年前你就已被除名,竟还有脸回来!] “程师叔?!”莫惊春面色一瞬愕然煞白。 除名?他被春陵医谷除名了?! 他生在医谷、长在医谷、学在医谷,春陵医谷是他的宗门,更是他的家。 从无涯兰山逃出来以后,他第一时间就想要回到这里,天下之大,医谷是他的最后容身之所。 [这些弟子还是太心软,竟敢把你放进谷来,看来是缺一副你这样的铁石心肠。]程阑之抓起一柄药锄就往莫惊春身上砸去。 莫惊春感受到风声,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躲也躲不及,周围人眼见着药锄就要砸上莫惊春的肩,倒吸一口凉气,可就在下一刻—— 铛!!! 青锋如电劈来,带着不可阻挡的威力拦下药锄,再抬剑一挑,直接把药锄挑飞,砸烂春心阁顶瓦。 瓦片房梁噼里啪啦落下,周遭小辈弟子全被气劲撞飞,接连落进枯荷塘中。 程阑之也被这剑气逼退十余步,惊愕地看向这气势汹汹提剑杀入医谷的人。 只见孟朝莱身着白衣,森寒剑光照亮他眉目间凶悍戾气,他手执忘尘剑挡在莫惊春身前,一步又一步,竟还在不断逼近程阑之。 “你敢动我的人?”孟朝莱压抑着怒火发问,一双凤眸中火光燃烧。 程阑之扯了扯嘴角,召出灵剑入手:“有何不敢?我早该亲自清理门户,把他扔进山里喂狼!” 春陵医谷里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纵是程阑之知道自己怕是敌不过眼前修罗恶鬼般的剑阁阁主,却也不能后退半步。 这话彻底激怒了孟朝莱:“你又知道些什么!” 忘尘剑激鸣长啸,引动当空风雷怒号,起势一剑斩出! “朝莱!不要伤人!” 一双手忽然抓住了孟朝莱的衣摆和小腿,拖住他向前的脚步,他回头,见莫惊春跪在地上扑上来抱住他,已是泪流满面。 道道泪痕哭花了这张早就尘埃满面的细瘦面容,莫惊春拽着孟朝莱的雪白衣裾,绝望地哽咽:“不要,朝莱……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的师尊杀了我的母亲,现在你又要杀了我的师叔么? 这太荒唐…… 孟朝莱眉头蹙紧:[站起来。] 莫惊春抱住孟朝莱的腿,凝噎失声。 春心阁中被药锄砸出的尘泥狼藉宛然在目,要是那一下真落在莫惊春背上…… 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只会死死抓住孟朝莱,就是不让他再往程阑之的方向前行半步。 孟朝莱手中忘尘剑颤抖着悲鸣,枉屈与愧恨的情绪激烈交战,繁芜的痛苦在他脸上蔓延攀爬。 但莫惊春什么都不会看见,他哭得快要失声,脆弱的双眼竟渗出血泪,滴滴染透孟朝莱的白衣。 他无助地趴在孟朝莱脚边,漫天海棠垂落在他的脊背上,像是春风素手温和的轻抚。 他就是个被骗了七十二年的傻瓜,除了眼泪和这一颗心,他还剩下什么呢? 孟朝莱看着他落满霜花的嶙峋脊背,咬紧了牙,反手一剑荡开海棠吹雪,又将医谷众人逼退数十米后,一把拉起地上的莫惊春,强行携他御剑而去。 程阑之追了几步,可飞剑迅猛,顷刻消失了踪迹。 药童上前掺住她:“谷主,要将此事上报辑案台吗?” 程阑之看着空中渐渐散去的浓云,眯了眯眼:“不必了。” “可剑阁阁主直接把莫静之抢走了,这……” “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了杀死莫静之?” 药童一瞬从程阑之脸上复杂的哀色中读出了什么,可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明白,只听见她又道:“今日把莫静之放进来的人,都自己去领罚。” 春陵医谷坐落于上留山东面山坳中,谷中四季如春,山野遍生灵草,可一旦离开山谷范围,深山巨峡的狂风便呼啸着扑向人面。 孟朝莱将莫惊春揽在怀中御剑飞行,长河与深谷在两人脚下飞驰而过,陷入漫漫林野。 不知是不是因为御剑高飞、无遮无拦的恐惧,莫惊春双手抓紧孟朝莱的衣襟,扯出无数皱褶,止不住地颤抖。 孟朝莱低头望去,可莫惊春埋头落泪,泪水浸湿白衣,不愿意面对他。 但至少,自孟朝莱将他带走,莫惊春一直没有挣扎。 当然,他也挣扎不过孟朝莱,孟朝莱原本都做好把人打晕再带走的打算了,现在终于松了口气。 长风呼啸着掠过二人袍袖,仿佛脚下奔腾江河的巨涛。 风很冷,在无涯兰山上,莫惊春也说怕冷。 [静之。]他低唤一声,像往常一样取出裘皮披风,搭在莫惊春肩上,莫惊春没有拒绝,身上的颤抖也轻了些,只是仍不愿松手抬头。 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错,孟朝莱知道自己需要花许多时间来和莫惊春理清这场骗局的始末,莫惊春对他有怨再正常不过。 但好在他的静之不抗拒自己,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谈。 他试图在唇边牵起一个弧度,缓和过于冷硬的气氛,可压在心里的巨石只是暂时被淹没水下,隐去踪迹,他的笑实在僵硬。 最后,孟朝莱低叹一声,用脸颊蹭了蹭莫惊春柔软的鬓发,取出一个半掌大的锦囊递到莫惊春手边:[你拿着这个,我本该……] 话音未落,莫惊春被触碰到的手指忽然触电般一缩,孟朝莱不知为何瞬间感觉胸口浮上剧痛,灵气开始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地乱窜。 被控制的飞剑因此不稳,剧烈晃动起来。 就在这瞬息之间,孟朝莱刚刚轻快了些的心中忽的浮上极糟糕的预感,再次低头时,正对上莫惊春决绝的眉眼与紧抿的锋利双唇。 他满脸血泪,可也果决到前所未有,连下颌都紧绷到发颤。 但见五根银针夹在莫惊春指尖,不知何时深深刺入了孟朝莱的胸膛各大穴,锁住他经脉,闪烁的锐芒映入孟朝莱难以置信的眼底。 孟朝莱心里一沉,意识到自己恐怕又被莫惊春摆了一道,然而经脉在此刻完全阻塞,胡乱冲撞的灵气搅得他五脏六腑剧痛,整个失去控制。 每一回,他都被同样的招数骗过去,面对莫惊春的眼泪,他好像永远不会长记性。 “静之!” 孟朝莱下意识地喊出声,可莫惊春哪里听得见他溃败的呼喊,抵在孟朝莱身上的双臂猛地一推,直接把孟朝莱从飞剑上推下千丈天渊! 孟朝莱动用不了灵力,他的手还能动作,猛地伸出想要抓住莫惊春的手,天空狂风漫卷,他几乎就要拉住莫惊春的手指尖。 可在最后一瞬,孟朝莱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望着莫惊春染血的苍白面孔,撤开了自己触上对方指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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