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皇帝与萧绯走得近,夜夜招他入宫相伴,言官御史们弹劾他一句佞幸,陛下不听便也就罢了,左右是那萧绯容貌姣好,以色侍人,最多也就给皇帝吹吹枕边风。 可如今萧绯西起水利,东止海寇,南平叛乱,北退外敌,在军中民间威名盛之又盛,位极人臣,封无可封,皇帝不得不新起了昱明上将军的名号赠与他。 这把天子剑锋锐无双,若是用不好,唯恐伤及自身。 萧绯手握重兵,行事张扬,要是哪日狼子野心要造反,提着剑从同椒殿冲进未央宫,两宫不过百步路程,防不胜防。 这叫人如何不在赞颂萧上将军为大虞征战四方换得海清河晏时,暗地里极为纠结地偷偷骂一句可恨!可怕! 偏偏被刀架着脖子的皇帝陛下自己不怕。 小太监不敢触怒龙颜,躬下腰趋步退了出去。 碧玉玛瑙宝石织就的珠帘之内,萧绯一身朝服已经褪去,只穿着中衣和一件水红色薄衫,用白虎皮毯子盖住曲在榻上的腿。 他斜倚着榻上木几,打量榻旁放着的七彩琉璃灯盏。 “这是南洋海国进贡的琉璃灯,等晚上点了灯烛,能透出七色佛光。”李瑾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握着萧绯的手,继续给他上药。 “陛下,臣每次回京,都能看见你又往同椒殿里放了新东西。”萧绯说,“明明都是陛下喜欢的东西,怎么全堆在臣这呢?” “若是放进未央宫,那些言官便要弹劾朕沉溺奇淫巧技,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还是放在同椒殿好,总归朕也不常住在未央宫。” “换成臣被参一本,说臣是荒淫无度的妖妃乱臣。” 李瑾的眉心皱了皱,刚想说些什么,抬起头,却看见萧绯在笑。 泠泠雪光透过窗纱,映在他的侧脸上,如同冰玉。 李瑾的表情又舒展开了:“朕记得你最爱看那些言官御史气急败坏的样子,你六月出征以后,他们参你的奏章朕都叫人收好留着,等上将军回来赏玩。” “压下来这么久?陛下还是早早批复发回,免得他们成日里提心吊胆,以为触怒龙颜了。”萧绯说,“挑几句好玩的讲给我听听就行了。” “确有一本,那人说朕后位空悬,国无皇嗣,阴阳不调才遭奸人迷惑,劝朕选妃立后。”李瑾道,“上将军要不要做朕的皇后?” “不要,我忙,没时间。” 李瑾怔了一下,望着萧绯道:“这几年,你是太操劳忙碌了些,两年前同椒殿完工,但你一直在外征战,回来住了有半年吗?” “我这次回来已经住了半月,等到今年十一月,就有半年了。” “半月,”李瑾抬手抚上萧绯被雪光映亮的脸颊,“你回来半个月,养白了不少,可怎么反倒瘦了?” “老缩在同椒殿里不动,也不饿,吃得少了,自然就瘦了,”萧绯道,“不过陛下说得是,是该时不时练练武,免得安逸久了,连弓都拉不开了。” “等春天来了再练,今年冬天雪下得比往年早,外面天寒地冻,你再出去拉弓……这一手的冻疮就养不好了。”李瑾一直握着萧绯的手,是在亲自给他手上潜伏着要冒出来的冻疮上药。 萧绯忽然把脸凑了过去。 “怎么了?”李瑾的手指想要点一点萧绯的鼻头,却被他避开了。 萧绯道:“陛下把药油沾在我脸上了。” 李瑾失笑,用锦帕给他擦干净脸,继续给萧绯的手指上药油揉按:“朕记得小时候住在冷宫里,有一个冬天左边耳朵长了冻疮以后,连着三五年都在复发,直到你十七岁的时候,先帝派我们去岭南绘水图,那边气候温暖,冻疮忽然好了,之后再也没有长过。 “朕问了太医,太医说是拔了病根了。今年你好不容易能留在锦上京过冬,好好保暖,消去病根,以后别再长冻疮了。” 药油的气味混着暖阁内袅袅升起的龙涎香烟,有一股深沉绵厚的暖意。 萧绯轻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前几年在北地用兵,疮把手指胀大了一拳,连铁甲手套都塞不进去,从此便得冬夏各备一套尺寸,而且也妨碍干精细活计,虽说我不会绣花,但勾勒地图时连线都画不稳就麻烦了。 “不过无论如何,等春天气暖花开的时候,总是会好的。” 李瑾听着听着,手上的动作忽然放慢了。 萧绯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一根根观察:“陛下的手倒是不错,看上去适合绣花。” “朕小时候学过缝补衣物,但不会绣花……” 他记得萧绯说的事,那是承安四年时大虞对西戎用兵,骠骑大将军萧绯挂帅出征,从秋至冬四月间,一路捷报频传。 凯旋回朝后,朝廷大设宴席,为神勇绝人的萧大将军接风洗尘。 筵席之间觥筹交错,灯火煌煌,绕耳皆是大喜庆贺之语。 李瑾走下御阶,亲自斟满葡萄美酒,祝酒奉与他的大将军。 萧绯自是春风笑颜,令人心醉,接过酒觚一饮而尽。 就是在这一刻,本该和他举杯对饮的李瑾忽然怔住了。 他看见萧绯曾经骨节分明的十指红肿异常,手背手指上生的全是疮,还有皮肤干裂开的伤痕,溃烂的伤口错落着,有的结了痂,有的血肉淋漓,甚至还包着黄白的脓水。 萧绯饮尽美酒,放下酒觚时,耳上紫红的冻疮和颧骨上剥落起皮的冻伤痕迹映入李瑾的眼帘。 可他似乎毫不在乎这些好像小得不值一提、可又真正痛痒难耐的伤痕,那双眼睛一如当年与李瑾在照桑河畔相遇时一般明亮意气。 “陛下?”萧绯唤他。
第83章 战无不胜 不信沙场苦, 君看刀箭瘢。* 纵使世人夸耀萧大将军披坚执锐、所向无敌,断蓬一剑在手,没有敌人能近他十步, 没有刀箭能穿透他铠甲、留下伤疤。 可边关苦寒万里, 什么样的铁甲才挡得住朔风哭嚎, 无孔不入地钻进血肉之躯。 李瑾饮下这杯庆功酒, 口中无限苦涩。 同椒殿暖阁中,萧绯见李瑾声音渐低,似乎陷进了深思里,但下一刻, 又忽然听他问:“北地的雪, 比锦上京的雪更冷么?” “嗯?”萧绯想了想, 答道,“北地的冬天比锦上京更干涩些。” 李瑾张了张嘴, 还想要问下去, 萧绯却低下头,嗅了嗅几上白玉瓶中绽放的红梅:“红梅的香气太淡, 温如,外面的腊梅开了,你去折几支花来换吧。” “好。”李瑾一招手,侍立在侧的宫人立刻捧上金盆温水, 他洗净手上的药油后,一撩龙纹衣袍,拨开珠帘往外走去。 总管太监看皇帝冲进雪里, 连件袄子披风都不穿, 急得颠颠地跑出去:“陛下!外面凉,搭件披风!” 萧绯坐在暖榻上, 轻轻笑了笑。 珠帘还在流光溢彩地晃动,李瑾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大殿门口。 殿门敞开,似画轴一般,框出了一副泼墨的雪景。 风很缓,雪花如絮,纷纷扬扬连串垂落,盖住清灰石阶,一支腊梅探出枝来,点缀在大雪之中。 同椒殿外的院子里还种了许多香花佳木,除了冬日里的梅花,还有春藤萝、夏栀子、秋蜜桂,终年香气不断。 不多时,李瑾带着一支小臂长的梅花枝回来了。 他的肩头发上俱是霜雪,总管太监跟在后面,手里的披风愣是没能碰到李瑾的衣摆。 拨开珠帘,腊梅花清冽的香气瞬间散了满室,李瑾几步来到萧绯跟前,递上梅枝:“你想要的花。” 萧绯取出白玉瓶中的红梅,换成了腊梅花,随后朝李瑾招了招手。 李瑾俯身过去,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萧绯却是将手里的红梅簪进了他的发髻中,左右欣赏一番,又问他:“温如去摘花的时候,觉得冷吗?” 好似有一滴水珠自冰锥上落下,啵地一声滴入深潭,荡开一圈涟漪,而后猛然沸腾起来。 李瑾注视萧绯桃花带雾般的眼睛,神色变幻莫测。 下一刻,他忽然把自己的手塞进了萧绯的衣领里。 萧绯被他手上的寒意一挨,浑身一个激灵,又被他摸得发痒,控制不住笑得仰倒在榻上,乱蹬求饶。 李瑾把他按在榻上捉弄:“怀峥现在冷不冷?” “冷!冷!李温如,你快把我放开!不要挠我的腰!!!” 同椒殿内帝与上将军纵情取乐的消息在午后被秘密传至卢府。 与卢荜风走得极近的几位文官听了,拍案大怒:“真是岂有此理,陛下九五之尊,哪容他萧绯胡闹?!佞臣贼子不过如此!” 卢荜风看着桌上的信纸,扶额深思不语。 几位文官还在或痛骂萧绯狐媚惑上,或痛骂李瑾不思进取,置家国大事于不顾,声音就快要把屋顶瓦片给掀翻了,最后一齐跪下来恳请卢丞相带头进言,好好管束这萧绯一通。 “共同进谏?”卢荜风支起眼皮,“诸位刚骂了萧家小子佞臣,如今是想要我当结党营私的奸臣了?” “这……丞相大人,可我们以前……” “你是要说,我的确是这样的大奸臣?” “下官不敢。” “嗯……你们确实没什么胆子,就算萧绯如今功高震主了,你们也不想着收了他的兵、革了他的官,只是想‘管束’一番,”卢荜风道, “如何管束?陛下溺爱纵容他,根本听不进去劝。或者把他扔去战场、扔去天灾患难之处?那他的确循规蹈矩,是个忠臣良将,打得了胜仗、救得了百姓,然后一回皇城,这又成了层层相累的功业,反倒叫各位眼热害怕了。” “难道我们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萧绯耀武扬威吗?”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卢荜风拍着手背告诫他们,“萧怀峥如今才回京半个月,正所谓小别胜新婚,陛下与他正是浓情蜜意时,我们如今紧逼上去,陛下绝不会听。不如再等上两三个月,萧怀峥张扬惯了,等陛下对他的这一套厌烦了,再上书劝谏,或许能有所成效。” 官员们将信将疑,仍感愤愤不平,却又觉得卢丞相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卢荜风换了个话题,告诉他们萧绯似乎想要在锦上京大兴土木,重修地下排水渠。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萧绯这些实事想法指摘不出什么,毕竟他是给京中百姓修渠,又不是给自己搭温泉池子,若是办成了,对百姓也是好事。 等议事结束,卢荜风没有留他们用晚膳,官员们各自离去,卢荜风坐在桌后,看着宫中传来的消息,再度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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