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很少穿红色,来时穿的是一身简约素白袍,九泉冥府黑暗幽冷,鬼卒鬼使们也不穿红黄等艳色衣物。 但似乎……萧绯爱红袍。 孟沉霜换上着一身衣衫后,对着铜镜照了照,想起了雪席城幻境中听来的那些关于萧绯的传闻。 红衣落白梅,如火里飞雪。 可如今幽冥深殿之中,无星无月、无雪无梅,这一身红袍仿佛血泼,衬得镜中如画眉目愈发森郁。 卢荜风……他知道萧绯与李瑾的模样,如今他这种种作态,不得不让孟沉霜进一步怀疑自己所猜测的萧绯与自己的关系是真的。 卢荜风是千古流芳的三朝忠臣,看不惯功高震主、狐媚惑上的萧绯,倒也不令人奇怪。 孟沉霜转出屏风,在桌旁坐下,有鬼卒颤颤巍巍地来给这个“厉鬼”上了茶,孟沉霜端起茶要喝。 守在一边的裴练鸥见他此举忽然想到什么,当即出手阻拦,可没来得及,冰凉的茶水已经进了孟沉霜的嘴。 一股子土腥味和香灰味瞬间涌进孟沉霜口腔,他受不了这古怪的味道和口感,哇地一声呕了出来。 “李公子……”裴练鸥愧疚地看着不断咳嗽清嗓子的孟沉霜,“九泉之下的一饮一食全是地上活人的供奉祭品,只有鬼魂才能品尝,活人吃下去和吃泥巴嚼纸钱灰没有区别。” 孟沉霜放下茶盏,再度确认自己是个活人。 可刚才的焱火与怨气化血肉又算什么? 孟沉霜沉吟半刻:“鬼使大人,你还有那种能燃烧怨气变成火的水吗?” 裴练鸥大惊失色:“燃火之水一触怨气就会燃烧,你绝对不能靠近。” “我不靠近,只是想请大人帮我做个测验。”孟沉霜泼了茶杯里的水,用魔气割开掌心,放出半碗血递给裴练鸥,“把这碗血倒进燃火之水中,看它可否燃烧。” 裴练鸥对孟沉霜在焱灼狱外烧成火球的样子心有余悸,接过装着血的茶碗以后,退后数十步,又用另一个茶碗装了半碗燃火之水,用鬼气控制着,往里面滴了几滴血珠。 大火刹那间从碗口窜起十寸,像一只突然探出头的蟒蛇,烧灼时的疼痛又在孟沉霜身上若隐若现。 他闭了闭眼,不去看火,疼痛就消失了,只不过是幻觉而已。 滴进去的血不多,大火只烧了片刻便自行熄灭。 但这足以证明孟沉霜的猜测,有浓浓的怨气正盘踞于他的血肉之中。 怎会如此?是因为魔君燃犀是从幽冥九泉诞生,因而体内蕴含大量怨气吗? “鬼使大人,你可曾听闻过魔君燃犀这号人物?” 裴练鸥:“近日来新死的魂魄口中偶谈起过这凡间名号。” 大概魔君燃犀不是从冥府之中诞生,只不过是阴差阳错从九泉深渊爬出来罢了。 系统说过燃犀没有过去,既如此,又能有什么怨憎。 而孟沉霜亦没有什么怨憎,这股强大的怨气究竟从何而来? 裴练鸥见他沉思许久:“李公子,我也有些事想问,不知李公子可有空闲?” 孟沉霜抬起眼帘:“鬼使大人请讲。” “李公子可知,裴汶如今过得怎么样?” “他是天尊,又领辑案台掌事之职,声名显赫,公事繁忙。” 孟沉霜上一回见裴汶,还是倚泉寺之乱。 “他身边可有什么人吗?” 孟沉霜眉峰微抬:“鬼使大人指的是什么样的人?汶天尊交游广泛,身旁自然来来往往。” 裴练鸥默了默,似在思索,随后斟酌问:“他如今是否婚配?” 此话一出,孟沉霜的动作忽然顿住了,望向裴练鸥的目光多了几分探寻。 - 泰山殿内烛火幽绿,尽头的窗望出去,只有压抑黑暗的冷岩。 判官主案上垒着几近半人高的公文卷椟。 不知道卢荜风是觉得坐在这堆书册后不方便与谢邙交谈,还是他适应不了坐在比这个人更高的位置上,请谢邙转到屏风后的小几边对坐。 “谢仙尊想问几件事?”卢荜风脸上的褶子随着他开口,越陷越深,完全是个皮包骨头的垂暮老者。 “三件。” “谢仙尊是否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来交换这三件事的答案?” 谢邙看了卢荜风片刻:“可以。” “请容我先问,念陵是六百年前昭宗陵寝,仙尊与李公子如今忽然入内,是因为忆起了什么踪迹吗?” “忆起?卢大人这是把我错当做故人了?”谢邙答,“容貌形体都只是皮囊,即使相似也证明不了什么。” “一具皮囊或许是机缘巧合,但仙尊与李公子结为道侣同行,我不能不多想……况且,没有人会无缘无故闯入他人陵寝。” 谢邙默然不言,目光扫过窗外万古沉寂的冷岩。 少顷,他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李渡忘了一些事,又梦见一些事,有了几分揣测。卢大人,轮到我问了。” “请讲。” “七十年前,人间修仙界故剑阁阁主、浮萍剑主孟沉霜的魂魄,是否来过九泉冥府?” “是位大人物?” “渡劫期修士,半步登仙,自诛仙台坠亡。” 卢荜风想了想:“渡劫期修士神魂坚固强悍,若是下到冥府,鬼使们必会重点关照,以免生出事端,但如今一百年间,冥府十四洲一共只来过两位渡劫期修士的魂魄,没有叫孟沉霜的。” 意思是孟沉霜的魂魄从未入过幽冥九泉,后来直接附身到了魔君燃犀身上。 谢邙蹙了蹙眉:“第二个问题,我知道卢大人把我与李渡认作了哪位故人,昭宗便也罢了,但据传萧上将军沙场兵解,白日飞升,世人唤他作明帝,他的魂魄怎会再入凡尘?” “这也是我不解之处,成仙成神之人与天地同寿,不再入轮回,而且……”卢荜风望向谢邙,“飞升为神之人,恐怕不只是萧怀峥。” “何意?” “我入九泉为判官后,查阅功德簿,见昭宗因平定四海,创下升平盛世,累有大功德,他的魂魄又不曾入过幽冥,应当也已飞升为神,与明帝再相伴了,可现在却……”卢荜风的话顿在了半途。 现在却转世为人,记忆全无,还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命格。 虽仍与那人为伴,但那人身上竟也遍布怨气,不见神姿清妙。 “若是神明下凡呢?” “天道规则,神界与人界互不相通,只有接引新神时才会打开通道,我知道三百年前修仙界有位修士飞升。” 谢邙摇了摇头:“不会是那时候。” 二人猜不出其中因果,心思各异。 谢邙闭了闭眼:“卢大人,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念陵布阵之事,为什么不能讲与李渡?” 卢荜风听了这个问题,脸上的苦笑五味杂陈:“谢仙尊,较之我记忆中的那位故人,你变了许多,但这聪慧磨人的劲儿倒是一如往昔。” 这句话听上去只问了一个问题,可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就不得不说清自己为什么要给念陵布阵,布的是什么阵,与李渡有什么关系,又会对李渡造成什么影响。 卢荜风:“不是不能讲,是我不敢讲,谢仙尊听后如果想要告诉他,便再告诉他吧。” “何以不敢?” “因为我问心有愧。” “……” “因为我问心有愧,才会做这些事,想着能否有所弥补。”卢荜风站起来,走到窗边,踯躅不止,“我还活着的时候,从未把这些事情告诉过昭宗陛下,现在,讲给谢仙尊听罢。” …… 昭宗承安七年,孟冬十月,北风徘徊。 一夜落雪满锦京,有梅花渐次开放。 寒气侵骨,上朝时,帝位上的李瑾叫宫人把炭火燃得更旺一些。 雪天路滑,下朝时,李瑾又派了轿子送几位年迈的老臣出宫。 卢荜风时年将近五旬,自觉身强体健,正要婉拒轿夫,准备去皇帝平时下了朝接见朝臣的文华阁拜见李瑾议事。 可一回头,却看见李瑾走下御阶,站在大殿一角,拉着昱明上将军的手,一起搭在炭炉上面烤火。 总管太监的干儿子在这时对卢荜风说:“卢丞相,上轿回府吧,在这里吹风伤了身子,陛下定要责怪宫人们轻慢大虞栋梁了。” 总管太监跟在皇帝和上将军身后,两人并肩携手往内宫去了。 卢荜风沉下了脸,一拂袖,顺着皇帝的意思,上轿出宫。 等把卢丞相送走,总管太监的干儿子返回未央宫复命,那边的宫人说陛下在同椒殿,他又转去一墙之隔的同椒殿。 朱红殿门大敞着,外边大雪纷飞,屋内却不让人感到分毫冷意,脚下有地龙,屋中有炭炉,靠近暖阁后,更是温暖如春。 珠帘锦纱隔开内外,小太监恭敬道:“禀报陛下,卢大人、崔大人、周大人、王大人、白大人都已送出宫了。”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小太监从地上起身往外退,眼梢瞥见暖阁里面有两道人影坐在暖榻上,似执手温软低语,但还不等他看清,就被守在外面的干爹瞪了一眼。 总管太监倒吊起眉梢,给自己这个毛手毛脚的干儿子做了个口型:滚。 宫廷内有传言说,当今天子靠武力逼宫,弑父弑兄登位,手段雷霆狠辣,方一即位便大刀阔斧地料理清洗了一番朝堂,又大兴兵戈征战四方,平息境内烽火狼烟。 如今御极七载,朝堂风波渐趋平稳,内外皆知天子威仪万千,杀伐果决,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唯有一人除外。 昱明上将军萧绯。 上将军智勇无双,善治水、善征战,亦善……得帝心。 这同椒殿便是前些年陛下力排众议为上将军营造,毗邻帝寝未央宫,华贵精巧至极。 虽说今上后宫没有妃嫔,但就这么让一个外男入住内廷实在有违礼数,群臣大谏数次,却全部铩羽而归。 更叫他们气得牙痒痒的是,当群臣在太和殿上痛哭流涕,向皇帝极陈利害,请他收回成命时,萧绯一身御赐红鳞袍,佩剑簪缨,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好似在看一场无可奈何的笑话,似是早就笃定了结局。 龙椅上的皇帝用手支着额头,仿佛也只把大臣们的劝谏当做一场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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